人们都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从那一天开始，我浑身的每个毛孔一直都在剧烈地疼痛着。它改变了我，它摧毁了我，它吞噬了我。我的生命已消融，我的生活已消失。从现在起，我就是你。DNA决定了我们是谁。灵魂决定了我们是谁。社会身份决定了我们是谁。而我们是谁，则定义了我们的使命。我还感到了另一个年轻的生命心怀忧伤。为什么命运会这么无情，要这么快粉碎我们的幸福，改写我们的明天……
——摘自《日记》
（国家宪政卫队田雪中尉，
写于联邦历2008年9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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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丝绒堡。空气清新的早晨。麻雀从窗旁掠过，阳台上的花儿迎风颔首。
金永日用力吸了一口烟，盯着炽红的烟头：“你想去新兰读研，学美术？”他语调平缓。
金存森小心地看着父亲，发现毫无愠色后，便肯定地回答道：“是的，爸爸。”
“眼下正是动乱之际。也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金永日声若洪钟，言语中含着万缕深情，“你为什么要去国外呢？”
“请您原谅我。我……我不喜欢政治。……我只想过平常人的生活，不想成为政治家。”金存森努力使自己不低下头去。他控制着自己，大胆地去迎接父亲的目光。
“哦……”金永日惆怅地叹了口气，感到眼里一阵湿润。他迟缓地转回身，无目的地盯着鲜红的花朵。
“我让您失望了。”金存森的音量很低。他明白父亲的心意，可他有勇气背叛充满复杂、矛盾、仇恨、危险和虚伪的政治生活。
金永日迟暮般地闭上双眼，脸部没有涌起难受的表情。他突然静静地说出一句：
“我希望你的未来会比我的好，但我给你选择的权利，正像我当时从你祖父那里获得选择权一样。”
金存森先是感到懵懂，但旋即明白了这句的分量和含义。于是他深情地、感激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父亲。”
金永日内心深处实际上却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制的悲鸣。
“去吃早餐吧。”他说完，便朝更衣室走去。忽然，他又转过身，说：“对了，田冰和田雪两兄妹昨天向侍从室递交了报告，要求调到蓝玛瑙前线作战部队。我已经批准这一申请。明天他们就动身飞往羚羊基地。真是有责任感的孩子呀。你不去见见他们吗？”
“我昨晚和田雪一起喝了咖啡。”金存森低声说。
金永日走进更衣室前，大声说了一句：“你可以劝她留下。”
金存森眼盯窗外，默不做声。看着和田璇长得一模一样的田雪，他能短暂地麻痹自己，让灵魂笼罩在解脱感和安全感的温馨光辉下。可是，当昨晚连续喝下两杯咖啡，蓦地意识到坐在餐桌对面的并不是田璇时，他刹那间掉入了心绞痛的无底深渊，几乎无力握住水杯。所以，昨晚买单时，他和田雪约定，永不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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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早晨。在异国的新兰岛上，许哲宇拖着长长的睡衣拉起窗帘，明媚的阳光洒进来，照得他浑身暖融融的。推开窗户，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鸽群像白色的天使拍打着翅膀从头顶掠过。翻翻日历，9月4日。
看着晴空，恹恹低垂过去了，许哲宇清醒高昂起来。他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多么好的天气，温暖与光明交融，再也没有什么可比的了。他立定在窗口，捕捉着闪现的创作灵感。
卫生间里，镜子，挂物架，洗漱盆，仿佛一切都是天生为他准备的。他刮了刮脸，使之光洁而富有生机，然后梳齐头发。警蓝裤子贴着两道环纹饰边，皮鞋擦得铮亮。
“嘟——嘟——”电话铃响了。许哲宇转身回到沙发上，接起话筒：“喂，这里是蓬莱大街17号许哲宇。”
“许先生，您好！我是国家外交部新闻办公室助理小陈。对于您9月2日提出的加入我国赴蓝玛瑙地区战地记者团的申请，我室经认真研究，认为不妥。所以，所以您的申请没有通过……”电话那边的小姐极力缓冲着气氛。
“也就是说我不能去蓝玛瑙地区？”许哲宇不理这套，“不行，绝对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们考虑到您是国内知名人士。如果出事，那可就……蓝玛瑙地区正处于激烈交火之中。您去，是很危险的。”
“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如果连深入现场的胆量都没有的话，那我干脆到外国度假岛上享清福算了！”
“许先生，请别激动……”
“为什么那么多记者可以去蓝玛瑙地区，我就不能去了？他们不怕死，我也不怕！”
“新闻工作者的责任就是不论冒多大的危险也要把事情的真相公布于众。而您……”
“真正的公民同样肩负有用笔告诉人们事实的使命。不宣扬真理的所谓自由撰稿人根本不是公民，而是‘写家’、‘文墨匠’！让我去吧，我会注意，不，会非常非常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的。任务完成不了，我不会把命送给别人。这是一个新闻自由撰稿人的承诺。”
“那么我再向上级汇报汇报。一有消息，我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您。”
“谢谢，拜托了。”许哲宇忽然想起什么，“哦，请先别挂电话。刚才我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好，请原谅。”
“没关系，我能理解。再见。”
“再见。”许哲宇放下电话，感到没着没落。本来心情挺舒畅，但经过这一个电话，心里的阳光几乎全部消失了。
他随手扭开收音机，国家电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几则国内新闻之后，“国际快讯”开始播送有关蓝玛瑙地区的报道。许哲宇专心致志地听起来。
“据外电报道，昨天下午新西当地时间十三点四十五分左右，蓝玛瑙帝国武装部队与新西联邦安全部队在蓝玛瑙北部山区又进行了一场大规模地面战。这场战斗至少造成联邦军九百人死亡，两千人被俘；蓝玛瑙军九百名士兵也在交火中丧生。事后，联邦当局‘深表遗憾’，并决定派出更多的地面部队增援边防部队。我国已向两国外交部门发出照会，希望‘不会因此再次引起玛瑙地区的全面武装冲突’，以确保我国在当地的投资安全……”
吃过早饭，许哲宇躺在沙发上，拿起一本文艺杂志边翻边等待电话。时针指向了十点，他实在不耐烦了，站起来欲到楼下去遛遛。但一想到电话随时都有可能打来，便又重新躺下，继续看他的杂志。
快十点半了。什么声音？啊，电话终于响了。许哲宇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你的上司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噢，您好，我们是新兰一号超市集团销售部，你想买称心如意的商品吗，那就请交百元买金卡！持金卡到我们的指定商场购物，可优惠三折……”
“如果你白给我就要！”许哲宇将电话扔回机座，自语道，“真是和平盛世，和平得让人无聊！”
真正的电话是下午三点半来的。还是那位女助理，她让许哲宇明天上午八点到外交部新闻司与他的上司面谈。看来有点门儿了。
这下许哲宇的心情好多了。他拿着12寸的笔记本电脑，来到楼下的咖啡店。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巧克力咖啡下肚，许哲宇稍稍消除了一点低沉感，提起了一些精神。在笔记本电脑荧幕蓝光的映照下，他的额头泛着白色的冷光。
这是个装潢一新的卡位，脚下是暗红色铺地木板，四周是白色护墙板。他坐在软椅上，接入Wifi无线网络，打开国内实时在线聊天系统IslandChat。进入登录框后，呈现出的第一个聊天好友头像是个白色的兔子，网名为“纸飞机”，后面紧跟着在线个性签名：“25岁生日，很快到来。敬请关注。”
许哲宇本能地发过去一句在线留言，问道：“还没嫁人吗？”他知道，那是麦佳，中文系里曾经苦苦追了他四年的师妹。
麦佳立即回复：“哈哈哈——是啊！”
许哲宇看到她的哈哈声，也开怀一笑，打出四个字：“哈哈哈哈！”
麦佳问：“师兄笑什么哦？”
许哲宇争辩说：“我没有笑。”但随即，他又为自己的留言做出了解释：“过生日很幸福嘛……”
麦佳：“但在今年的生日上，我是指在今天的农历生日聚会上，我并不开心啊。”
许哲宇：“啊？”
不见对方回答，他又抢着问“怎么了？”
麦佳说：“生日上，跟中学朋友聚会，”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感觉丢失了好多。我自己变了好多。”
许哲宇用老成的语气说道：“少年心态不会是永恒的。所以很正常。”
麦佳解释道：“以前那种满足的小幸福感不见了。她们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了。只要说到她们，我从来都是很自豪的。”这边，坐在家里电脑前的麦佳先是盯着手指，然后又看了一眼天花板：“可是，我竟然发现失去了好多感觉。”
“小幸福感。”许哲宇下意识地重复一遍，随即反问道：“难道我们可以靠感觉生活吗？”
麦佳灿然：“呵呵。”
她思考良久，回答：“我是靠感觉活的。可是我发现，从大学毕业开始，我逐渐一个一个地失去。感觉。”
她继续说道：“很痛苦。这样一个过程，让我不知道什么是能够让我很揪心很在意的。”
许哲宇试图用科学主义的语气来化解这个困结：“我们只能借助感觉来引导自己，或者为自己的某些行为寻找解释。”他又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感觉现在可能不是‘失去’了，而是暂时隐藏了起来。”
麦佳盯着他的网络留言，输入：“连秋天，我都没有了那种闻到落叶味道就很兴奋的感觉了。”
她自问道：“为什么会呢？”
但又好像是在问许哲宇。
许哲宇无语了。
麦佳继续自言自语：“我的感觉好像迟钝了好多。说话又经常说错。而且走神。真的不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问题。”
许哲宇笑道：“很正常啊，气候因素，和阶段性的心理因素。”
麦佳再度灿然：“呵呵。”
她转动着乌亮的眼睛：“以往，每年的这个气候，是我最最开心的时候了。可是今年不是。即使去年很伤心，但还是很享受那种淡淡的忧伤。”
许哲宇有点跌碎眼镜的感觉：“晕，开心都形成季节性规律了……那么说今年反常。或者说是一个异常数值。”
麦佳哑然：“好。接受了。”她不忘补充上一句：“只能接受了。”
许哲宇道：“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吧……”
麦佳：“师兄啊，请教一件事。”
许哲宇：“请！”
麦佳：“外语怎么才能读好啊……我想做翻译，以后。”
许哲宇：“以后想做翻译……怎么想做翻译？……多没前途的职业啊……”
麦佳：“被打击了……”
麦佳：“我说出来，你想骂我就骂哦……呵呵。”
麦佳：“我想做一个很厉害的翻译，然后帮杂志社翻译外国的书啊什么的，赚取环游世界的费用。超想的说。”
许哲宇：“呵呵，外语要学好，只能勤学苦练多积累。翻译嘛。偶尔当兼职的就行了，赚钱倒也不少，相对而言；当专职翻译就不划算了……”
许哲宇接着又问：“怎么不做记者吗？”
许哲宇：“环游世界，你去国际通讯社做驻外记者就能办到啊！”
麦佳：“师兄你是对新闻很有热情的人。”
麦佳：“可是我怕我不是。”
许哲宇：“我也对新闻没有热情……”
许哲宇：“这只是一个跳板啊……”
麦佳：“跳板？”
许哲宇：“嗯。虽然不爱，但却是起飞的平台。”他发送了一个咧嘴大笑的表情图案。
麦佳：“嗯。明白。”
麦佳：“看来师兄已经cured（治愈）了……一直在笑哈哈。”
许哲宇：“No（不）.Justpacify（抚慰罢了）.Heal（治愈）是很难的。”
许哲宇：“Laugh（笑）是种善意的lie（谎言）。”
麦佳：“嗯，明白了。痛到底就会开始笑。”
许哲宇：“Tolaughtobepacified（用笑来抚慰）。”
许哲宇：“Finallytoheal（最后治愈）。”
麦佳：“嗯……”
许哲宇：“不过忙起来就好了。”
许哲宇：“我心中有着更为远大的理想。所以我不会让自己流于庸俗。”
麦佳：“你有理想，所以你做任何事都有道理。我没有，所以都没有道理。”
许哲宇：“嗯？”
麦佳：“让师兄失望了……”
许哲宇：“理想是相对而言的，没什么高不可攀。理想可能就是一个想法，两者之间能划等号！所以，你有想法，就可以自称有一个理想。”
麦佳：“想法有很多。那就不能称为一个理想了”
许哲宇：“最大的那个想法，就可以被定义为理想。其他的想法可以被随意改变、可以很容易地消失或遗忘，但那个大的不会。”
麦佳：“短暂的……长远的……”
麦佳：“明白。我再想想……”
许哲宇：“传播学硕士毕业后，不想留在当地做记者吗？”
麦佳：“不想。这个城市的空气。我实在受不了。而且我有另外一个原因，我晕车，还肠胃不好。不是一个当记者的好料。呵呵。”
许哲宇“……”
麦佳：“呵呵。”
许哲宇：“空气，晕车，肠胃，好料……”
麦佳：“What（什么）？？？？”
麦佳：“Whatdoyoumean（啥意思）？”
许哲宇：“空气，晕车，肠胃，这么简单的三个因素就可以决定一个判断，决定一个人的判断……”
麦佳：“师兄，身体健康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让自己辛苦地工作，更何况记者并不是我十分热爱的工作。其实我要进《罗彩霞真理报》应该是可以的，只是我真的不是很喜欢这个工作。”
麦佳：“痛苦的工作。残败的身体。还有破碎的心灵。我在这里得到的只是甘心。我宁愿不要。”
许哲宇：“哈哈，那说起来，对我就应该是——师妹，身体健康对我来说很不重要；我想让自己辛苦地工作；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我想要痛苦的工作，残败的身体，还有破碎的心灵。”
麦佳：“呵呵……”
许哲宇：“不过你说的对啊，新闻工作又不能长久地干。所以我今后就不干了。”
麦佳：“我会欣赏，但是不会羡慕……哈哈！”
麦佳：“不过也许我可以研究儿童心理学。这个是我最近发现的兴趣……哈！”
许哲宇：“你是缺少对自己的定位和对社会的了解。你并不真的了解，所以也并不真的排斥。你在排斥你想象的东西。”
许哲宇：“少女情怀哪里可能持续到永久呢？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哪里能四季常青呢？人的心态是会变的，就像社会生态会变一样。”
许哲宇：“我以前很左派，现在保守了；以前抨击现存制度，如今保卫现存制度。”
麦佳：“你说——‘你是缺少对自己的定位和对社会的了解。你并不真的了解，所以也并不真的排斥。你在排斥你想象的东西’。”
麦佳：“我同意。在我了解之前只能这么想了。”
许哲宇：“你到底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能说一点听听吗？”
麦佳：“嗯。多谢师兄关心，其实只是身体上的痛。”
麦佳：“师兄相信身体的痛可以掩盖心痛吗？”
许哲宇：“不能，只会加重心痛。”
麦佳：“但是我觉得注意力起码可以转移，知道心不是那么痛。”
许哲宇：“两种痛只是暂时会合二为一，痛到极点时，叫出来，倒是可以找到一个借口咯：身痛与心痛互为借口。”
许哲宇：“不过时间会抹平一切的。”
麦佳：“呵呵，我得承认。所以有些时候宁愿永远保留痛的感觉……”
麦佳：“师兄知道什么是最痛的吗？”
麦佳：“其实对我而言，最痛的时候是，在被窝里，为了不吵醒室友，不想她们担心而忍住哭声，无声地哭，直到呼吸困难，开始抽泣到瞬间断气。”
许哲宇：“人们开始的时候为目标而战，行进到中途会突然变得迷茫。无论有没有目标、理想，人都要为未来而战。为未来而战，不要陷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摇摆不定，这样人就不会太烦恼、很忧郁。”
麦佳：“没有目标，未来好像只是一个虚像。”
许哲宇：“目标总是会变的。有时候理想看似近了，其实还远着呢。只有‘为未来而战’才能把混乱的思绪统一起来。”
麦佳似乎陷入了沉思。
等了许久，许哲宇都不见对方的回复。检查了一下，原来是无线上网信号中断了。该死的Wifi！等信号恢复的时候，麦佳已经离线了。
许哲宇想了想，给她留言道：“你知道吗，我要去蓝玛瑙地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