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我。可是,我一次次蓦然意识到,她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和我抢发卡了。她再也不会拿起剪刀为我设计时装了。再也没有人和我穿着一样的裙子,留着一样的发型,带着一样的微笑,迷迷糊糊地走在蓝丝绒堡的柏油大道上。人们再也不会将她当作我,将我看成她。我感到孤独,我感到窒息。或许,人们永远都无法理解这种痛,而我却永远也无法忘记这种痛。她在……她不在……间歇式出现的幻觉和清醒,让我间歇式地生活在过去和现在。我更愿意生活在过去。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生活在现在。为了她。
——摘自《日记》
(国家宪政卫队田雪中尉,
写于联邦历2008年9月5日)
★★★★★★★★★★★★★★★★★★★★★★★★★
“舰艏门已经开启,请进入四号起降场。”空中管制中心发出指令。
“明白。”飞行员握紧操纵杆,目光沉稳地看着导航屏。
坐在舱内A1座位上的田冰,看着飞行员启动了船头的反喷缓冲火箭。巨大的气体推力霎时间缩小了“卫队三号”太空穿梭机和“南方”号航天母舰之间的相对速度。后排座椅上发呆的田雪还没来得及反应,舰艏隧道内部散发出的白色光芒就映入了太空穿梭机的座舱,照得一切如同黎明般振奋人心。
“唷!终于到了!”A2座位上,佩带着国家宪政卫队少尉军衔的小伙子苏映翔大声喧哗道。
“你只是来打酱油的。”年轻的通讯联络官姜莉少尉有点嘲讽地说道。
“很感谢你,中尉。”苏映翔转身望着田雪,“这是我第二次到太空部队。上一次还是2006年,我随宪政卫队反恐突击队进行宇宙空降训练,在太空里呆了22小时。”
田雪目光黯淡地惨笑了一下。
姜莉默默地看了一眼田雪,然后又看了几秒表情冷酷的田冰,有意识地拽了一下苏映翔。
“噢……”苏映翔忽然明白了什么。
几分钟后,搭挂着全副个人战斗装备和太空救生设备的田冰上尉一行五人从登机口下方的通道口飘进了“南方”号航母。这里是零重力区,飘浮的快感让姜莉一扫旅程的疲惫,重新回到太空的兴奋劲儿让苏映翔喜笑颜开。五人沿着幽暗的隧道缓缓跃进。田冰拉着田雪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浮动。在他们的身后,机修人员正操控着电子手臂,对真空起降场里的太空穿梭机进行核辐射消除处理和运行情况检测。
肩佩金色麦穗军衔的方程中将已带队在舰桥塔楼底部的入口处恭候他们。一身飞行员装束的麦树森上校站在中将身后。
田冰上尉等人依次向将军敬礼致意,并分别报上所属部队番号、军衔和姓名。
方程庄重地还礼,然后声音沙哑地说:“辛苦你们了。热烈欢迎国防部特派员田雪中尉的到来。”
众人立刻鼓掌。麦树森颇感高兴地望着这些来自首都的特种部队军官们。
田雪哑然一笑,微微转过身,注视舱壁上的巨型玻璃嵌板。整艘航天母舰静静地隐匿在宇宙的深紫色中,巨大的形体令人敬畏,几乎无法一眼看到尽头。太空甲板上闪烁着微弱的蓝色信号灯,一架灰色的宇宙侦察机正由升降机从机库里送上发射台,与高压气体弹射器自动对接。
“上校,拜托了!”田冰冷冷地说完,带着苏映翔他们折身返回起降场。
田雪孤身一人走进舰桥塔楼入口。麦树森微微眯眼看着腕式通讯器屏幕,顺便向田雪点头打招呼。
田雪扭头致意,看到了麦树森胸前悬挂的深蓝色宪政卫队胸章。
“两年不见了。”她轻声说。
麦树森压低声音说道:“让你爸爸多保重。”
田雪轻轻哽咽了一下,回道:“谢谢。”
“看着别人不快乐,我也不快乐。”麦树森跟在她身后,吁了一口气,“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没事。”田雪摘下自己的大檐帽,走进人造重力区,“请带我去作战室。”
距离国家宪政卫队蓝旗队上次举行集训演习,已经有两年时间了。在反空降实战演习的最后一天,蓝丝绒堡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疲惫不堪的宪政卫队队员。他们头戴防弹头盔,手端突击步枪,为守卫总统府而竭力奋战。被击毁的防空火炮和装甲车冒着浓烈的蓝烟。随着尖利的榴弹呼啸声,田雪紧跟身着淡蓝色竖领太空飞行服、肩上佩带着白色条纹军衔的麦树森上校,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浪中紧张穿行。她那时候还感到好笑:“失去了翅膀,‘联邦王子’就是俗人一个,不过如此而已。”但她心里还是非常敬佩这样的实力派。因为,她之所以能获得代表联邦最高政治荣誉的宪政卫队蓝旗队徽章,完全是受了父亲田斯威的荫庇。作为“蓝丝绒革命”派的后代,她自动成为了总统最为信任的近卫战士之一。而麦树森,是总统的救命恩人,是联邦的王牌飞行员,是星球近卫军的偶像。是国家的希望。
“战争不可避免了。”走到剑桥三楼屏蔽门的时候,田雪转身对麦树森说。麦树森一声不吭,通过蓝色玻璃嵌板,他看到中央控制室里一位上了年纪的少校微微舒展了一下胳膊,换了一下坐姿。她的脑后挽着一个髻,连背影都显得有些沧桑。麦树森知道,那是四十六岁的欧阳鸣秋少校,一位在宇航系统整整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老兵,同时也是一位善解人意、和蔼可亲的长辈。
田雪走进布满扳手和闸门的作战室密封舱,看着女兵们在计算机屏幕前忙碌不停。光线昏暗的作战室里堆砌着陈旧的设备仪器,转弯抹角处的油垢已积累多年。她按下触摸式屏幕的光学键扭,电子声就像虚弱的猫叫一般。她不满地摇摇头。窗外的宇宙是多么宁静,一派天高云淡的景象,星群高远、星云朦胧。她换上靓丽的蓝色船形帽,打开可视通话器,戴好耳机头套。在这永恒的太空夜景里,她凝神倾听着耳机里的各种呜鸣声。她眼睛一闭,不禁想起《惆怅》中的哀歌:“天高极,海深极,月清极,人静极,空泛的宇宙里,我的心是如何的惆怅——无着!”她必须凭感觉来判断明天会是什么样。她必须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田冰已在“卫队三号”太空穿梭机的显示器前等着她。调整一下焦距,哥哥那高清晰度的、放大了的脸便呈现在屏幕上。紧接着落入镜头的是姜莉,她满脸疲倦的神情。跟在后面的,是呼呼大睡的苏映翔。
“你好点了吗。”田冰抿了一下嘴唇。
“我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田雪不禁笑了。2007年9月初,在家庭聚会上,田璇与金存森共同开启一瓶瓶内气压高达五个大气压的大香槟,瓶塞飞掉的时候,亮而硬的泡沫立即爆发出来,湿润了他们裸露的手臂和领口。田雪喝着沁人心的甜香槟,仰望茫茫夜空,涌现出对未来的憧憬,幻想自己也早一点结束孤单的生活。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田冰低下头,非常不舍地说,“我要走了。”
田雪眼眶里泪水直打转:“照顾好爸爸。”
“照顾好自己。”田冰顿了一下,下令道:“出发。”
“设定坐标生效,准备点火。”姜莉向飞行员发出指令。
田雪立即跑到观测窗前。舷窗外是太空的永恒暗色。忽闪的导航灯光映红了她的眼睛。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喜欢哭泣。她从不像现在这样歇斯底里。喜怒哀乐的情绪在她的理性思维里难以被稀释掉。
她几乎没有勇气去面对分离。希望,完全熄灭了;温暖,彻底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太成熟了,她感到自己生活得太不真实了——在父亲面前,她一直在灿烂地微笑。而死神一般无情的命运,也在一直向她放肆地大笑,只是她至今还没有意识到。
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了她的哭声,圆锥状的蓝色火焰从太空穿梭机尾部的喷射口倾泻而出。在它起飞的那一瞬间,伤感如冰冷的阳光一般倾泻下来,彻底淹没了她,让她窒息。兄弟姐妹三人,就此别过。再见时,会是何时?妹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坐最好的飞机,都飞不到的地方。一想起那边,我的心就疼。我们成了无法重逢的姐妹,隔着天河般遥远的距离,不敢去计算的光年。
而此刻,“卫队三号”太空穿梭机离去的背影,是那样的蓝。深深浅浅的蓝。那是模糊的蓝,令她感到害怕的蓝。她害怕一去不返的蓝色流光,害怕无以面对未来。
“飞吧!”她站在舰桥长廊里,和甲板上那些准备出航巡逻的太空战斗机交谈。她不是在心里默默念叨,而是在大声呼喊:“我带着你一起飞。我和你一起飞!”
远去的“卫队三号”太空穿梭机里,田冰上尉将六发子弹依次装入自己的左轮手枪里,然后凝视着枪口,心里默默念叨:“我会去看12月的国际时装展。但先要为你打完这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