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系列小说之
孙祭
第一节乔迁
农历九月，本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可九月十八这天，偏偏阴了天，将近中午的时候，还飘起了细雨。还没到下课时间，抗建路小学门口的弄堂里，早已挤满了来接学生的家长。抗建路小学是一所老牌学校，抗战之前就已建校，1941年毁于RB人的炮火，抗战胜利后重建。因为老，被包围于城中，多年来一直难以发展。但学校传统好，办学严谨，校风优良，是这座小城的名校，家长们都想尽办法要进这所学校。孙丽姿的女儿闵泽惠当初就是花了很多力气才进的,虽然公公是教育局退休的老员工，但人走茶凉，何况他又没担任什么官职，只是普通员工。在学校门口，孙丽姿等得有点着急了，下课铃都已经打过十分钟了，惠惠还没有出来，他们老师干什么呢，总是喜欢拖堂。孙丽姿再次伸长脖子，终于看到惠惠班上的同学排着队出来。惠惠举着牌子在前面领队，戴着两道杠的牌子表明了她的身份。惠惠九个虚岁，刚上小学三年级，成绩不错，也挺乖巧，让孙丽姿引以为豪。孙丽姿赶快朝惠惠挥手，放下牌子，惠惠也看见她了，挥着手向她跑来。
拉过女儿，孙丽姿急步穿过弄堂，女儿一时赶不上，她便催道：“快点，快点。”惠惠问道：“妈妈，我们去哪儿？”“去香格里拉大酒店，奶奶归屋（搬进新居，称为归屋）。”穿出几十米长的弄堂，便到了繁华的赣东北大道。孙丽姿拦下一辆出租车，和女儿一起坐了进去。上了车，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打盹，任由女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两天一直忙着给婆婆搬家，昨晚更是几乎一宿未睡。按上饶人的风俗，乔迁那天要守夜。先把要搬的东西准备好，过了午夜十二点再放鞭炮，放完鞭炮才可搬家。搬家时，要带上楼梯，取步步高之意；还要带上燃烧着的火炉，意为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新家里面，要放上蒸好的发糕，也是要发顺利之类的意思。乔迁酒筵一般安排在次日中午。现在搬家，已经简单得多，家具早在人进去之前已买好，只要搞个仪式就可以。发糕已经很少有人蒸了，但楼梯一定要带，火种是一定要接的。很多人家淘汰了煤球炉，于是接火种就简化为点支香或香烟，只要有火就行。待所有东西都搬到新家之后，主人家要有人守夜，客厅的灯通宵不熄。守夜的通常是年轻人，打牌打麻将，热闹异常。孙丽姿的公公婆婆年纪大了，守夜的任务落到她丈夫闵恩泽以及小叔子闵恩浩身上，为客人煮夜宵自然是孙丽姿的事了。叔子的儿子还小，平肩娘（上饶话对妯娌的称呼）又是娇生惯养的，平时在娘家搭伙，不能指望她。等客人吃过夜宵，已经三四点钟，收拾一下，一个晚上差不多过去了，只有打个盹的时间。上午，她又忙着接待客人，安排酒席，忙得团团转。没办法，谁叫她是闵家的长媳呢。丈夫是甩手掌柜，小叔子是电信局的技术骨干，单位事多，两个姑子在外地多年，回家跟客人似的，都指望不上，这些琐事，只有依赖孙丽姿了。孙丽姿是个勤快的女人，又好说话，便把这些都承担了起来。
城市小，只十来分钟，车子便到了酒店。香格里拉酒店在老火车站的位子，原来是这座小城的高档酒店，后来因为铁路电气化改造，火车站搬迁到城郊去了，这里便冷落了下来，价格也便宜了。酒店门口，婆婆何宜兰已在门口迎客。客人多是婆婆的朋友和同事，还有一些本家的或远房的亲戚。婆婆会做人，又善交际，过去同事、朋友办事，她付出了不少，现在到了收回的时候了。婆婆拿着手包，笑颜如花，客人奉上红包，婆婆说上一句“还这么客气”，然后笑纳。看到孙丽姿和惠惠，何宜兰摸了一下惠惠的头发，笑道：“我宝啊，你来了？”转而对孙丽姿：“丽姿，你去招待一下客人，把烟发一下，每桌两包，别搞错了啊。”孙丽姿应着，带着女儿快速上楼去。
二楼宴会厅很宽敞，摆得下三十多桌，但闵家的酒宴只有十几桌，就摆得比较疏，显得大厅特别宽敞。闵家人坐在主持台前的主席位。公公闵春全在忙着招呼客人；丈夫和小叔子正往桌上放酒，每桌一瓶五年四特，JX名酒，这酒宴也算上了档次了，四瓶雪津啤酒，一瓶一升的统一鲜橙多；两个姑子隔着桌子与多年未见的亲戚聊天；平肩娘付云娜已经在喂儿子盼盼吃小菜，菜有点咸，盼盼又闹着要喝饮料，云娜不让，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云娜大声呵斥也没有用。惠惠过去，在盼盼身边坐下，拿出一只橡皮小老鼠在盼盼面前晃动，盼盼伸手去拿，惠惠手一缩，对盼盼说：“盼盼不哭，姐姐就给你。”盼盼果然停止了哭泣。
十二点，客人到得差不多了，放过鞭炮，酒宴开始。菜过三道，主人开始逐席敬酒。公公高血压，不能喝酒，婆婆酒精过敏，根本不能沾酒，小叔子生来就没酒量，这喝酒的任务的自然落在闵恩泽的身上。虽然没有人闹酒，但闵恩泽是个爽气的人，每桌一小杯，不打一点折扣，十几桌喝下来，量也够大，又和家人喝了几杯，闵恩泽就有点撑不住了，脸色发青。孙丽姿有点担心，要陪他回去休息，闵恩泽不让：“堂客（上饶话对已婚女人的称呼）事多，这点酒就会放倒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谁？不是酒仙，也是酒半仙，哧，这点酒……”他还要说下去，孙丽姿打断他：“好了，好了，又要耍酒疯了，不会喝不可以少喝点，喝到赚到是不是？痴子。”每次都这样，不喝酒没话，一喝酒话特多，孙丽姿最烦他这点。“你别管我好不好？老子又没喝你的。”孙丽姿知道他这德行，喜欢在外人面前充大，借着酒胆，什么话都敢说，便不再理他。
因为是午宴，下午还有很多人要上班、上学，所以宴席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点就结束了。有几个亲戚朋友听说何宜兰的新居很气派，便闹着要去参观，婆婆便领着客人往新居去。盼盼和惠惠也嚷着要去，看看离上学的时间还早，孙丽姿便同意了。昨晚因为怕耽误她今天的学习，孙丽姿没有让她到奶奶家守夜，也该让她去看看了，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现在的孩子太孤单寂寞了。
婆婆何宜兰的新居在城东新开发的滨江小区，离城中心并不远。这个小区，可以说占尽了地利。出小区南大门，不足百米，便是滨江公园，公园呈带状，沿江蜿蜒，春夏季节，花红柳绿，煞是好看，吸引了许多市民来游玩，早晚晨炼和散步的，更是不计其数。即便现在是深秋，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还有木芙蓉，也开着娇艳的花朵，让你一点也不觉得单调。最寒冷的冬季，沿江公路边的香樟树也仍泛着浓浓的绿意，带给人春的气息。因为下游筑了坝，信江河水位上涨了许多，倒映着南岸云碧峰以及峰顶的亭台楼阁，给小城增添了许多诗情和画意。河堤是近几年才修的，花了大本钱，两岸十几里，清一色的大理石护栏，栏杆则是汉白玉。沿江隔几百米就设一个码头，停靠游览的船只，也是晚间消暑的场所。码头的设立，也让河岸有了层次，上下码头的阶梯，用木板铺就，这样又有了变化，不会显得单一。这应该算是形象工程吧。形象工程常常挨骂，但这一处是个例外，大概它也算是顺应了民意吧。能在这样的河滨居住，不能不说是一件幸运的事。滨江小区被称为小城的高尚住宅区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何宜兰的新居就在滨江小区，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客人是坐公交车过来的，下车后，何宜兰领着他们边走边看边解说，言语间有说不出的自豪。小区里面干净整洁，小桥流水，水榭花轩，虽然雕琢的痕迹很浓，但的确舒适幽雅。何宜兰的家在小区东边靠南大门第一栋，这又是小区最好的位置。站在自家阳台上，就能把江边美景尽收眼底。“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描绘的就是这里的景致啊。
何宜兰住的是一幢复式楼的三四两层，底下还有一层车库。房子并不很大，楼上楼下共两百多平方，但设计很人性化，一切以实用和舒适为标准。进门左手是厨房和饭厅，厨房很大，两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忙活，一点也不显得拥挤；进门右手是一道玄关，玄关外是大客厅。客厅面积有四十多平方；客厅正面朝东，是一片开阔的弧型落地玻璃窗，这使得客厅异常明亮，淡色系的窗帘，让客厅有了朦胧的美感；客厅南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稍大的那间，预备做客房，小的那间，用作保姆间，保姆间通向阳台。楼梯口建了个水池，里面养有金鱼等小水族，给客厅平添了许多生气。楼梯呈螺旋状，铝合金扶手，简洁典雅。楼上有个小客厅，主卧、书房朝南，次卧朝北，楼上装饰为暖色系，显得温馨。整套房子的装修，虽说不上豪华，但现代感强，不象是老年人的住所。客人们边参观边赞叹，都羡慕何宜兰有这么高级舒适的住所，都啧啧称赞女主人的聪明能干。
要说孙丽姿这个婆婆，的确是值得称赞的。她生于偏僻小山村，小时家境贫寒，但赶上了好时光，那时刚解放，土改分田分地，家境有所改善，恰好土改工作队的女队长就住在她家，她长得漂亮，人又机灵，深得这个女队长的喜爱。这个女队长是妇女解放的积极倡导者，她极力鼓动何宜兰的母亲让她读书，她说都解放了，男女平等了，何况这个女孩很聪明，以后会有出息的，你会享到她的福的。就这样，何宜兰走进了学堂。她也果然不负所望，一路读了下来，由于家境原因，初中毕业后，她上了卫校。后来她当了医生，在城里成家立业，丈夫大学毕业，也是有学问的人。他们生育了四个子女，生活过得幸福安定。
作为工薪阶级，何宜兰也没有想到她会过上这样富裕的生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国营企业普遍不景气，何宜兰所在的公司效益下滑，医务室要撤消，人员内退。同医务室的另一个医生通过关系调走了，何宜兰也卷起铺盖走人，但并没有回家。她在卫校时的一个同学，现在做了市中医院的院长，以前他们在学校时，同为班委，一个是班长，一个是文体委员，关系一直挺好。那几年，中医院经营得不理想，冷冷清清的，何宜兰这时找到院长，承包了其中的几个效益最差的科室，请来民间土郎中，开办疑难杂症专科门疹，还在小城率先开办泌尿专科，实际治疗性病。很快，她掘到了第一桶金。赚来的钱，她没有让它闲着，而是高息放出去，那几年，正是经济大热的时候，利滚利，她的钱很快增值。九十年代中期，医院规范管理，她的老同学也不当院长了，她从医院退了出来。为保住财路，她在抗建路上买下两间店铺，近两百平方，只花七八十万，有胆识的她，用的是贷款，她自己的钱，仍拿去放贷，中间的差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也该当她有财运，世纪末，步行街大行其道，抗建路改成步行街，她那两间店铺大幅升值，租金上涨，现在每年租金收入就有几十万。她当着资本家，当然衣食无忧。
客人们参观着，称赞着，何宜兰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一派欢乐。惠惠和盼盼也是跑进跑出，跳上跳下，兴奋异常。大人们顾自己说话，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他两人正好乐得自由。这时，盼盼看中了供在装饰柜正中的佛像，非要惠惠拿下来给他玩。惠惠开始不肯，说奶奶要骂的，但盼盼执意要，惠惠愿意做个好姐姐，便帮他去拿，佛像高了点，惠惠拿下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手上的佛像没有拿牢，“哐”的一声摔碎了。这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何宜兰看见佛像摔碎了，马上变了脸色，过去问也没问，一个巴掌打在惠惠脸上：“你怎么回事，兴过头了，怎么把佛像打掉了，这可怎么好？”旁人拉住了何宜兰，劝她：“孩子嘛，不小心打掉的，菩萨不会怪罪的。”那边，惠惠委屈地大哭起来：“是盼盼要玩，你不能全怪我。”何宜兰更生气了：“错了还不认帐，还找理由。”惠惠申辩道：“本来就是嘛。”孙丽姿本来在楼上书房整理
书籍，听到动静，走下楼来，把惠惠拉到一边，给她擦眼泪，安慰她：“来，乖女儿，不哭。不管怎样，佛像打碎了，是你不小心造成的，是不是？我们以后做事小心点，好不好？”惠惠点点头。“走，我们上学去。”说罢送惠惠上学去了。
何宜兰的情绪却被破坏了。自从承包医院赚了钱以后，何宜兰开始信佛，不仅家里供奉佛像，每年正月初一，她还早早地到东岳庙去拜菩萨，敬香火钱，逢到佛祖生日等，她都有所表示。她一直认为，她能家运顺畅，财运亨通，定是佛在保佑着她全家，她将求佛继续给她家庇佑。可是今天，惠惠却把佛像打了，而且是搬家第一天，这兆头就很不好。“上天啊，千万别怪罪，孩子小，不懂事，原谅她、原谅我们一家，千万别降灾祸于我们。”何宜兰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客人们见状，都安慰她：“何医师，你是带财之人，打发打发，打了才会发啊，这么巧，人家想都想不到呢。”也有人说“碎碎（岁岁）平安，好彩头啊。”何宜兰的脸色稍稍缓和一点。随后，客人们都告辞离开。
傍晚，孙丽姿接了女儿回到婆婆家，何宜兰还是板着脸，不停地数落惠惠，孙丽姿听不下去了：“妈，你有完没完，不就是一件陶瓷制品嘛，惠惠又不是故意的，紧讲紧讲，烦不烦哪？”何宜兰更加不高兴了：“那是普通的陶瓷制品吗？那是佛像，打破了不吉利的。”“已经破了，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你心里不要有负担不就得了。”“你这个做妈的怎么这样说话？我不是在挑刺，是在教她呢，一个女孩子，毛手毛脚的，那怎么行呢？”“女孩子怎么啦？女孩子就该规规矩矩，不说不动做木头人是吧？再说是盼盼争着要，你怎么把错全记在惠惠头上呢？”婆婆一贯有重男轻女思想，一提到女孩要怎样怎样，孙丽姿就特别来气，说完，也不等何宜兰开口，带着女儿到楼上书房去了。
这天——搬进新居第一天的晚餐就吃得很沉闷。吃完饭，孙丽姿带着女儿早早地回自己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