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阴错阳差
元旦文艺演出七点整开始。
唐娜早早地化了妆坐在后台的条凳上酝酿情绪。她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细眼,长长的睫毛,秀挺的身材,月白色的曳地长裙恰到好处地将她的秀美和优雅衬托出来。厂工会有专人负责照相,听说照片放大后要摆在厂门口宣传橱窗里,只这一样,就让唐娜很兴奋,她第一次隐隐地找到了被光环笼罩的感觉。以前埋没于纺织厂成千上万的挡车工中间,光想着对现状不满,现在知道了,自己应该去改变它,她相信自己确实也有资本去改变它。
唐娜要黄鸣鸣在演出结束给自己献束花,黄鸣鸣说放心吧,工会都安排好了。唐娜说我不要工会那烂塑料花,你去给我买束鲜花,我要红色的玫瑰。
黄鸣鸣说祖宗,你知道不知道那要多少钱啊?快买两袋玉米种子啦,贵死个人嘞!
唐娜给了她三十块钱,说你去安排罢。
陈家伟坐在一旁的条凳上,他好象也沉浸在演出前的紧张和兴奋中。他藏蓝色的西装,白色衬衣,红色细条纹领带,打眼一看,非常得体。前段时间唐娜提出送他一条红色的领带作为答谢,陈家伟执意不要,说他好几条呢,唐娜不敢放肆,也为了表现自己的顺从和乖巧,就没有再执着。现在看来,他果真是有。但是,自己为什么不再坚持给他买一条领带呢?唐娜开始后悔,总是把持不住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做到让陈家伟非常欣赏的那种好。
陈家伟身上套着羽绒服,二郎腿优雅地翘着,一双细腻的手不停地捻动手中的长笛杆儿,目光恍若无物地望着脚前,脸上的神色有细微的期盼、嗔喜还是什么的变动,因为太细微了,唐娜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唐娜看了他半天,他并未发觉,唐娜忍不住动情地叫他,家伟!他“嗯”了一声,傻傻地望着唐娜,好象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唐娜以前都是叫他陈老师的,改叫家伟,本来以为他会敏感自己的称呼,见他并未在意,当即就有一股幸福的暖意从心头流过。她轻轻地笑了,说马上就该咱们了。
陈家伟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帷幕后面,掀开一条缝往台下张望。
唐娜跟过来,目光透过陈家伟旁边的缝隙,看见黄鸣鸣坐在第二排左边。帷幕放下的一刹那,黄鸣鸣也看见了她,把手里红艳艳的玫瑰向她挥了挥。
下面,请欣赏市红棉纺织厂选送的节目:小提琴独奏——《化蝶》。演奏者:唐娜,特约伴奏:师范大学音乐系教授,陈家伟。
俩人踩着报幕员的尾音款款走上主席台,各就各位。待台下安静下来,陈家伟屏住呼吸,双手重重地摁向琴键,用激昂而果断的过门,展示祝英台哭天号地、纵身投坟的悲壮。他娴熟的手指滑过健盘,演绎雨过天晴的祥和和宁静。而后,从容地顺起琴旁的长笛,吹奏出柔美的华彩旋律,把人们引向鸟语花香的神话般仙境。
观众席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为华美的音乐,为多才多艺的陈家伟,也为对旁边美若天仙的唐娜的琴艺的期待。
唐娜心平气和搭弓上弦,委婉细腻地展现梁祝情深似海、缠绵凄美的化蝶主题。虽然是第一次登台演奏,但陈家伟的气场给了她无比的信心,她把自己所有的心境融入曲谱,与陈家伟共同陶醉,琴笛交揉,如泣如诉地向观众阐释着千古传颂的爱情故事。
黄鸣鸣坐在台下,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来她压根就不懂音乐,二来,她还肩负着献花的重任。她是个极缺表现欲的人,从昨天晚上起就开始紧张这事,一夜没睡安稳。这会儿,乐至高潮,她已经心慌意乱了,两只脚不停地抖动着缓解内心的压力,下意识地看了看台口,准备曲终时上台献花。
这时,一个穿着厚重大衣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旁边,她扭脸看台口的时候他正好回头。两人目光相遇时,他很温厚地笑了笑。黄鸣鸣看见他的手里也捧着一束鲜花,而且也是红玫瑰,于是就笑了下,本想打声招呼,见他又专注地看台上演出,就也收回目光。
终于,梁祝化蝶,花间翻飞嬉戏永不分离,余音袅袅凄美曲尽。
待人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黄鸣鸣这才意识到该她上台献花了。她慌忙起身,想挤过旁边的男人,无奈那男人个子高,身量重,穿得厚,体积大,黄鸣鸣挤了两下挤不过去,就“哎”了一声,示意要过去。那男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也起身向外走,走了两步,觉得哪里不合适,又放下花束脱了外套放到座位上。
台上,唐娜在掌声中舒展双臂向观众致谢,又优雅地伸手邀请陈家伟来到前台谢幕,等待黄鸣鸣的鲜花。
黄鸣鸣在台口,因为上台先后,与那个慌里慌张的男人撞了个满怀,引得近处的观众一片善意的笑声。最后,那男人谦让了一下,随黄鸣鸣上了台。
唐娜见凭空多出来个献花的人,以为是黄鸣鸣安排的,难掩兴奋,喜出望外地伸开双臂接了俩人的鲜花,并优雅地举起来再次向观众致谢。一扭脸,敏感地察觉到陈家伟脸色非常难看。她愣怔了一下。
谢幕时陈家伟一脸谦和地站她右手,而下台是左口,陈家伟不是依次,而是回身面无表情地走过她,从她前面下去了。虽然下台时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但一脚走进后台,陈家伟脸色凝重得能刮下一层霜来。
唐娜一想坏了,本来陈家伟是讲师,十二月底也只是晋升到副教授。而她为了让陈家伟高兴,给单位报他的身份时,说是教授。陈家伟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还有,自己刚才有点过了,应该把陈家伟往台前再让下,让他上前接受观众的掌声,以表自己的谢意。这点,是不是也是他不高兴的原因?她一边自责没经验,一边上赶着搭讪,说陈老师,你看我的演奏是不是哪有失误啊?她不敢再直呼其名。
陈家伟冷冷地说没有,挺好。
唐娜说哦,动作呢?我没经验,哪里不好你指出来。我下次改。一上台紧张得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陈家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好,都挺好。
唐娜惴摸不透他这样说到底是有错还是没错啊,自己到底哪儿不好了?是不是黄鸣鸣献花的事他嫌做作?黄鸣鸣也是,一个人献花就行了,又招来一个。她只是猜测而已,没法追问,也没法解释,于是,缓了下口气,说那今天我请你吃饭。
陈家伟一边穿羽绒服一边说,不用客气。
唐娜撵着追着跟陈家伟出了礼堂,黄鸣鸣和那个献花的男人等在那里。
本来陈家伟还想走,架不住黄鸣鸣和唐娜的一再挽留。
因为天冷,黄鸣鸣说吃火锅吧,鲁彦滨你说呢?
叫鲁彦滨的男人看了看陈家伟,憨厚地说陈老师辛苦了,听陈老师的吧。
陈家伟说随便。
鲁彦滨说要不吃红焖羊肉吧,天冷。
四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平原路老城红焖羊肉馆,里面的客人已经不多了。
坐下后,唐娜趁他们点菜,把服务员上的杯盘碟筷都又拿开水冲了,给大家倒上茶,这才问黄鸣鸣,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认识个叫鲁彦滨的朋友啊?她以为是这几天光顾着练琴,谁给黄鸣鸣介绍的对象黄鸣鸣没来得及跟她说起呢。
黄鸣鸣翻着菜谱的手停下,一怔,哎,你、这、他不是……她“扑哧”笑出声,问鲁彦滨,你、你、你是咋回事?
鲁彦滨脸红了,尴尬地吱唔着,自我解围说嗨!我有个朋友今天演出,非要让我送束花给他,在你们前面唱歌的那个。本来我就来晚了,又见他唱得坷碜,就没给敢上去——我怕观众小瞧我,说这熊货连这水平都欣赏,一准是乡下坷垃地里长大的,除了赶集听哟喝牲口没见过啥,白瞎了这束鲜花。花没送出去再拿回家,不是让邻居看笑话嘛,说这熊货,不知道上哪献能了,没有能成,灰溜溜的回来了。见你琴拉得不错,花献给你算了。斗胆啊,别笑我……其实陈老师钢琴弹得最好,本来想送给他,怕他、怕他嫌这花不够红,不新鲜……
鲁彦滨说话不紧不慢,绘声绘色,本来让别人说起来不怎么可笑的话,让他说得有滋有味的。唐娜跟黄鸣鸣被他的样子逗得早就笑趴了,一直安静不语的陈家伟也把脸扭到一边,装做看墙上的壁画,笑得合不住嘴。
陈家伟开口笑了,黄鸣鸣才敢放心说话,嘁——我还当是唐娜安排的托嘞!嫌我一个捧场还不够热闹。
因为都不喝酒,底锅微滚时,唐娜端起茶杯说,今天不成敬意,以茶代酒,向各位致谢。大家抿了抿杯沿儿,就开始下筷子吃羊肉。唐娜把先夹起的一块儿拈给陈家伟,再次表示了谢意。又给鲁彦滨夹了一块儿说咱俩有缘啊,谢谢。
陈家伟半天没说话,这会儿,头也不抬地说这叫什么缘呀,他的花本来也不是给你的。
唐娜觉得这话非常突兀,怕鲁彦滨尴尬,赶紧说既然接下了就得承这个情,咱们这样认识了就是一种缘份,是吧鲁彦滨?
鲁彦滨脸色僵硬,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腔,但他很快就厚道地笑笑说哦,是啊是啊。
唐娜问鲁彦滨的情况,他说是市砂轮厂销售科的业务员,三十岁了。他自我介绍完就冷了场,席间再聊什么就有点不大对味儿,老是别别扭扭的。
埋单的时候,唐娜掏钱,鲁彦滨抢先一步把账结了,唐娜觉得不合适,要把账钱给他,鲁彦滨再三推让,说哪有男人吃饭让女人掏钱的。
唐娜没办法,真诚地说哪兴这呢,你们是给我捧场的,倒让你请,那,改天我再请吧。
出了门,四人推着各自的自行车分别,唐娜问鲁彦滨怎么走,他说他往师范大学那边走,跟陈家伟一个方向。
黄鸣鸣跨上车说,怎么半道杀出个鲁彦滨呢?
唐娜说,我还以为你安排的呢。
黄鸣鸣说,这也不错哎,送了束花还请了顿饭,凭空掉下个大煎饼。演出之前你想过有这好事吗?
唐娜********还放在陈家伟身上,说,我说一句客气话,他给人家鲁彦滨当头那么一句,到底什么意思啊?
黄鸣鸣说,吃醋呗!看来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你的。
唐娜内心又泛出一丝甜意,但也拿不准。
黄鸣鸣说,这个鲁彦滨也够没脾气了,陈家伟那么给他难看还跟他一路走,要是我,绕八百里弯路都不跟他同行。看陈家伟刚才说话那阴阳怪气的样子,各色!你要嫁给她,咱俩连朋友都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