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雨,就像妇人的泪水,从云层无声地滴落,打在一双绝望的手掌心中,暴风雨来到了。
身后的门被一脚踹开,几条身影出现在门口,从闪电的光亮中,利奥提乌斯能感觉到几条高大的人影。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利奥提乌斯倒也很坦然,不管发生什么,没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了,看来查士丁尼皇帝真的没有忘记他这位“继任者”。
“利奥提乌斯,换个地方吧,皇帝给你安排了更好的住处,走吧。”门口的士兵断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轻松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在门口,他突然看到了一个戴着铁面具的异族武士,在他的身后,还跟随了几个蛮族士兵,提着巨大的斧子,背着硕大的弓箭。
这个查士丁尼,一个被流放的废皇帝,连五官都不齐全,他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这些野蛮人为他卖命呢。
他也许永远也不会想明白的。
房间里。
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这个背影,利奥提乌斯在十年前曾经见过,好几次,包括他从监狱中被释放出来,获得自由后他前往皇宫,那个背影就站在皇宫的一个宫殿中,头上是黄金的王冠,身上是紫色的披风。
“利奥提乌斯,亚美尼亚军区将军,”年轻的皇帝总以这样的称呼开始,“你愿意为帝国再次披挂战袍吗?去东方抵御异教徒阿拉伯人的进攻,帝国需要你,亲爱的利奥提乌斯,你愿意吗?”
如果不是莫须有“图谋不轨”的罪名和三年的牢狱之灾,利奥提乌斯就要被皇帝的话感动了,再次前往战场为帝国再立赫赫战功,年轻的皇帝对军人向来有效的煽动,在最后失灵了。
“利奥提乌斯,我相信你,你必定能打败野蛮的阿拉伯人,保卫帝国的疆土,基督与你同在,帝国与你同在。”
最后一次,这个背影是在两名押解士兵的搀拖之下离开的。利奥提乌斯没有看到满面鲜血的查士丁尼。
押解他的野蛮人战士将利奥提乌斯提起并扔到了地上,扑通一声,他跪伏在地上。
那个背影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回过身来。
十年前的一天,相似的情形,相同的地点。
“利奥提乌斯,亚美尼亚军区将军,”那个背影用同样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谈话,“你带领着帝国的军队,没有去和阿拉伯人作战,没有前往你应该去的战场,却进攻了帝国都城,进攻皇帝的皇宫,残害帝国皇帝,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亲爱的利奥提乌斯。”
利奥提乌斯沉默着,他知道,作为一个失败者,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解释什么,什么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告诉我你的感受,利奥提乌斯,这是命令,是罗马皇帝的命令,说!”
利奥提乌斯身体一震,想了一想,“查士丁尼……”
他刚说了一句,旁边的罗马武士过来就是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身上,打断了他的话,“请叫皇帝陛下!”
查士丁尼摆了摆手,那武士立即停止了拳打脚踢,退到了一边。
“查士丁尼,你知道十年前你是怎么丢掉的帝位和你的鼻子吗?因为你的残暴,你怀疑和残害了太多无辜的人,军官,贵族,都成了你的敌人,自然就站在了反对者的角度上。”
“是啊,军官,贵族,有些还是大贵族,都是你们的党羽吧,”查士丁尼转过了身体,看着眼前的利奥提乌斯,“我知道,很多军官和大贵族反对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可你确实做了一件罗马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我很佩服,一个没有鼻子的皇帝居然能复位,真是难以置信。”
“基督的旨意,也是我的使命。你看,我这个新鼻子怎么样,刚刚安装上来没几天,虽然和我的脸不是很相称,但也能看得过去。你的鼻子呢,也丢了,要不要我让人也帮你安一个假鼻子啊?”
查士丁尼对自己的鼻子似乎没有任何忌讳,而利奥提乌斯最恨别人提鼻子这个词,这个家伙阴阳怪气,也不知道葫芦里藏的是什么药。
“那祝贺你,曾经的皇帝,也是现在的皇帝,别让十年前的噩梦重现,十年了,你经历了那么多,不应该还是那个卤莽的年轻人了,你应该知道做些什么,伊拉克略王朝还需要你去延续,不然下次被割掉的不再是鼻子了,如果脑袋被割掉,你就没有任何机会复位了。”
查士丁尼点了点头,“你的话很有道理,利奥提乌斯将军,我会割掉你的脑袋的,你也不会有机会复位。你看你,丢掉了鼻子,就一辈子活在阴影里了,我怎么也看不出你是一个军人,你真让我失望。”
被割掉鼻子的利奥提乌斯真的选择了自我放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死灰复燃,这六年里,他也确实活在被废黜和剜鼻子的阴影里。在这一点上,宫廷中看似娇生惯养的罗马皇帝倒比他这个行伍出身的篡位皇帝更坚强一些。
利奥提乌斯只有苦笑,不再说话,做一副杀剐存留悉听君便的样子。
查士丁尼挥了挥手,吩咐士兵们,“带他去应该去的地方吧。”
就在士兵架起利奥提乌斯的时候,他又走过来,“利奥提乌斯,你的一个老朋友在等你,我猜你肯定特别期待看到他。”
皇帝又挥了挥手,士兵们押着利奥提乌斯走出了房间,消失在了黑夜中。
“陛下,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还要留作后患呢?”
“杀,肯定是杀的,但不是现在,我要玩够了再杀,该杀的人,一个也逃不掉。”查士丁尼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
房间外,风雨大作。
普雷托林监狱。
阴暗潮湿的监狱中,到处散发着发霉刺鼻的气味,每一个铁栏杆后面都是犯人,有些监牢中都是人挤人了,几盏油灯安静地燃烧着,不时有人发出几声咳嗽和呻吟。
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小牢房,看来是给他一个人准备的。利奥提乌斯被推了进来,看守关掉牢门,离去了。
利奥提乌斯观察了四外,很熟悉,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三年的牢狱时光,那是十三年前,还是查士丁尼二世皇帝,现在自己又回到了这里,命运真是开玩笑啊,十年的时间,就是绕了一个这么大的弯子。
对面也是一个小牢房,里面的人一直躲在角落里,利奥提乌斯刚开始并没有留意,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借助着微弱的光线望去,他不禁发出了一丝苦笑,唉,这个世界,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对面居然关押的是他的老对头——提比略三世,对,刚刚被废黜的皇帝阿普西马尔。
“嘿,日耳曼人,你也有今天吗?”隔着铁栅栏,利奥提乌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鼻子,冲着阿普西马尔叫喊起来。
阿普西马尔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进来的人了,只是不想做任何反应而已。他知道利奥提乌斯对自己恨之入骨,然而今天在这里的见面,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只不过利奥提乌斯在冲动之时没有想到。
“利奥提乌斯,安静一些吧,已经是夜晚了。”
“阿普西马尔,你这个逆贼,你也有今天,打了败仗还居然篡位,把帝国的殖民地就这样拱手送给了阿拉伯人,你该上断头台!”
“利奥提乌斯,别着急,我会上的,你也会上的,在新皇帝的眼里,你和我没有什么区别,明天,就是明天,我们都是帝国的叛国者和谋逆者,我们会人头落地的,你害怕吗?”
阿普西马尔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愤怒和狂热的利奥提乌斯,是啊,如果阿普西马尔是逆贼,篡了自己的位,割了自己的鼻子,那自己呢?难道不正是自己推翻了查士丁尼二世的统治吗?还割掉了他的鼻子。
刚才,就在刚才,查士丁尼还专程过来看望他了,就是重温十年前的那段噩梦来了。
罗马帝国的两个靠革命取得成功的皇帝,现在同样都品尝着失败的滋味,隔着一条走道,互相对视,在上千年的历史中并不多见。
“六年前,你为什么不杀了我,让我再次遭受一次耻辱呢?”利奥提乌斯问对面的阿普西马尔,也许六年前那个失败的夜晚,如果自己拼死抵抗,战死在战斗中,倒也不失一个军人的本色。
“十年前,你为什么不杀了他,让你我都遭受这样一次耻辱呢?”
阿普西马尔也是同样想不通,一个皇宫里出生长大的人,在惨遭毁容和千里流放之后,怎么还能成功地复位呢,帝国沿用了几百年的割鼻刑罚,为什么这次居然失效了。从古罗马时代直到今天,也许他是第一个。
“我以为将他流放到克尔松没有什么问题呢,那里是荒蛮之地,一个没有鼻子的皇帝,不会有什么作为,谁知道他招募了一大群野蛮人杀了回来。”
“他从哪里招募来的那么多野蛮人,真是见鬼,保加利亚人倒也罢了,居然还有高加索人,听他们说,城门就是被高加索人打开的。我曾经派使节前往可萨人那里去交涉,对可萨汗王施加压力,想引渡他回国受审,可惜,他的高加索雇佣兵杀了我的人,保护他逃了。不过,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意志,丢掉鼻子还以皇帝自居。”
“既然这样,你我就不必埋怨了,这个恶魔带了一群恶魔回来,帝国难免又要一番血雨腥风了。”
“不止是你我,更多的人都会牵连进来,即使元老院的大贵族们也不会幸免。向基督祈祷吧。”
咯啦一声雷,炸响在屋顶的上空,震动着整个普雷托林监狱,也震撼着整个君士坦丁堡,风声肆虐,雨点急速,扫荡着每一条街道。
黑暗中,无数条黑影出发了,在风雨中穿行着,忙碌着,走进了君士坦丁堡乃至整个帝国中许多人的噩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