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尘脸色依旧平和,敲开了白府大门。墨青玄见着自己师兄,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让师兄和师父操碎了心,如今师兄虽然没说什么,眉目间的郁色却是他这个从小便跟在师兄屁股后面的人看得出的。
“老七,无瑕公子。”苏雨尘打个招呼,也不客套,“见着你们平安,我便也放心了。昨日士夫楼楼主齐子澄神色恍惚到了我府上,我想这事还是应该知会你们。”
白虚瑕虽然不相信任何人,但觉得齐子澄确是一个值得托付资产之人,怎么短短半天,就出了事情?“苏兄请说。”
老乌端上一杯茶,苏雨尘抿了抿,似是不知从哪开头,这样的情况对他这种人来说,真是比八月十五天狗食月还要稀罕:“齐楼主交托给我一个小箱子,说里面是……是无瑕公子你在江南的资产,你托付给了他,他却没有能力看顾,所以便想起了我。不瞒你们,我认为齐楼主是个可交之人,为人又明大义,讲情理,所以刚搬来临安,便和他打了个招呼。他将无瑕公子托付之物交给我已很是奇怪,更……更,唉。”苏雨尘叹了一声,“他还将士夫楼也一并交给了我。”
“什么?!”墨青玄大呼,“齐子澄那个大抠?”他早听北游说过齐子澄的“斑斑劣迹”。
白虚瑕也是一惊。士夫楼就像齐子澄的命根子,像他的妻儿他的家,他怎会如此?
“我再三追问,齐楼主终于说出了实情。他最好的友人元仲山原来早已投靠秦桧多年,这元仲山幼时孤苦无依,还是齐楼主将其带回家好生照料,认作亲弟一般,谁知……谁知他竟然做出禽兽不如的事,还瞒了齐楼主这许多年。”
“莫非齐楼主当年全家血案,也与此人有关?”
“无瑕公子果然聪明绝顶。”苏雨尘毫无保留地称赞眼前这个少年,“他一家人都是元仲山杀死的。谁能想到一家老少能死于一个有着最基本秘药软骨散的少年之手。齐楼主和我说起的时候,一个大男人,哭成了那般模样。他说元仲山竟然笑着对他说了这些,而杀死他家人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的家人始终对元仲山冷眼相看,觉得他是路边流浪儿,不需多加管教理会。谁想到一个孩童的心会如此狠毒?”
墨青玄见过元仲山,那日在士夫楼门口,跌跌撞撞笑呵呵跑下楼梯的人就是他,齐子澄还扶了他一把。都听说俩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过命交情,谁能想到一个受恩于人的孩子,会杀了救命恩人的全家,只为了这可笑的原因?
“齐楼主本是想去找他合计无瑕公子托付财产一事,谁知听闻元仲山去了相国府,他藏身于东窗之下,听闻秦桧与其妻谋杀岳元帅的打算……”
“什么!”墨青玄大叫一声。白虚瑕眼皮一跳,什么也没说。
“之后他便被人打晕带走,醒来才知道是元仲山。也正是他透露给了秦桧不少消息,武林中一些书画兼修的才子都和他相熟,自然也能探听到不少劫狱的安排。元仲山坦承了一切,竟然自刎。齐楼主到了我处,心丧若死,已不愿浮沉于这十丈软红,所以才把无瑕公子的财产和士夫楼都托付给了我。”苏雨尘一气说完,眼前浮现昨日齐子澄的模样,心下甚是不忍。他从小虽然历经磨练,练就一身识人本领,但也因此很少去信任他人。值得他信任的人寥寥无几,但都是宁死也不会出卖他的人。因为自己的谨慎,他没有经历过被至亲出卖的惨痛,可是他的六师弟刘破野……
“从小到大的朋友,也会这般?”墨青玄喃喃自语,“还是我和小白这样的好……”
白虚瑕心中一乱。墨青玄又道:“小白,你做什么把产业都托付……啊,你!”嘴唇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同生共死这许久,早就能猜出彼此的念头。白虚瑕微微笑笑,有说不出的苦涩:“既然下定决心,怎能牵连无辜百姓。苏兄,时间紧迫,在下并不知道你来到临安,天意如此,将他们托付给苏兄,我是一百个放心,还望苏兄不要推却。”
墨兄,若你知道我托付产业,并非是因为救岳元帅可能发生的危险,而是因为我要彻底离开,你会如何?
苏雨尘并不相信以白虚瑕的能力,不知道他在临安置宅,但并未说破:“你们两个年轻人都去拼命,反而要我窝在家里不成?”
“三哥,你不同,你现在是南武林的盟主,还有一家大小,而且手底下生意那么多,你要是去拼命了,整个江南的经济谁来管?”墨青玄明白白虚瑕心意,强笑道,“师父……师父也不能再失去两个徒儿了。”
“说什么话!”苏雨尘端起师兄的架子斥责,“结果怎样还不晓得,老七,你平日里可不是如此!”墨青玄心中一凛,心道自己怎么这般多愁善感了,白虚瑕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楼主交托了所有事项之后便离开了,我派人跟着,却是见他进了灵隐寺……也罢,都是孽缘,今生偿还……”苏雨尘似是觉得自己说的话不大合适,话锋一转,“还有北游……他刚回到临安准备过年,也是他看到了齐楼主,才将他送到我府上。他很是担心你们,无瑕公子,你要不要……?”苏雨尘没有把话说完,但是白虚瑕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不,北游他……他好不容易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走他家人希望他走的路,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而拖累他。”苏雨尘只道他说的是营救岳飞之事,便也点了点头。
“少年人心性激越,但也终会忘记。”白虚瑕淡淡道,“让他忘了我便好。”苏雨尘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开口反驳。虽然看出一些端倪,但是在没有定论之前,他不想让几个人之间产生裂痕,何况傻子都看出来白虚瑕是真心对老七好。
白虚瑕说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少年时的友情,少年时的经历……交给时间,不管怎样铭刻在心底的人,都可以淡忘罢。
“对,北游和我们不一样,他上有老下还没有小的……还是不要让他知道。”墨青玄点点头,“三哥,如今事情都捅破了,我们怎么办?”
“大理寺狱的牢头和狱卒有几人也是同情岳元帅的,加上被我买通的几人,过几天待得当值,应该能够设法进入而不会打草惊蛇……”苏雨尘若有所思,“岳元帅受了很多苦,据说万俟卨和罗汝楫用了‘剥皮烤’和‘披麻戴孝’这样的酷刑……”
“什么!”墨青玄大怒。他不知道这两道酷刑的内容,但是听上去便知道是何等残暴。白虚瑕自然了解。剥皮是由脊椎下刀,技艺高超的审讯狱卒能一刀将背部皮肤分成两半,如蝴蝶展翅一般撕裂开来,“烤”则是一种特殊的剥皮方式,用火把灼烧皮肤,直到活肉彻底附着在身上而与皮肤分离,此时邢犯的身体往往已是三分熟。披麻戴孝就是先用狼牙棒击打身体,再用麻布或纱布紧紧缠裹,洒上盐巴、淋上辣椒水,待十到十五日之后,麻布和纱布便会与新生的皮肉长连在一起,所谓“披麻”“戴孝”。
“不过他们要留着岳元帅的命招供,所以并未完全施行此等必将人活活痛死的刑罚,岳元帅目前有岳云张宪照料,情况还好。只是齐楼主说,元仲山死前告诉他,准备新年一过,若是岳元帅再不招供,就在风波亭秘密处决。”苏雨尘暗自盘算,带多少人劫狱最为合适。眼前这个小师弟,怕是一定要争着抢着去的罢?
“那岂不是只有不到半月!三哥,我们……我……我定要去见岳元帅!”墨青玄紧握双拳,咬牙切齿。白虚瑕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墨青玄才微微放松。
“嗯,你的身子看来是无碍了,过得几天,一切准备妥当,我自会提前告诉你。无瑕公子,你呢?”
“我武功低微,就不去了,虽然有人接应,毕竟也不能有拖累之人。我……我无颜见岳元帅。”白虚瑕微微一笑,“墨兄去就好。”
墨青玄以为他是自责自己无法帮到岳飞,以致他被陷害入狱,又想到的确劫狱千般困难,便也没有劝说。
问了几句小侄子的近况,送了苏雨尘离开,墨青玄回头看到怔着的白虚瑕。
他连发愣的时候,都是这般警醒,墨青玄突然这么觉得。
白虚瑕心中所想的,他却不能知晓。齐子澄和元仲山,这样好的两个人竟然也会有这一天,自己和墨青玄呢?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既然已经决定背叛,既然一个是金人,一个是宋人,那么,说什么都是枉然……元仲山自刎,定是因为心里也知道对不起真心相待的友人,无面目活在这世间,所以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罢。白虚瑕心中还隐约有这样的念头:他杀了齐子澄全家而独独留下齐子澄,两人相互扶持,再也无法分离,如此这般,他就可以一个人占着他……占着这个唯一对自己好的人。然而如今事情败露,他即便可以杀人灭口,即便可以拂袖离开,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了……见不到这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即便能见到,充斥着的都是这人的恨意,那是怎样的痛苦?这便是他自刎的原因罢……
都是孽缘,今生偿还。
将近年尾的晚上,不少狱卒都告了假回家,看守的多是光棍和孤鳏老兵。秦桧等人知道狱卒压根不顶事,反而是埋伏着的武林高手比较靠得住,便也由得他们去。
苏雨尘带着墨青玄进入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隶属于大理寺,若不是门口的狴犴头与门内隐约传出的嚎叫与血腥气,寻常人很难看出这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宋最可怕的监狱。墨青玄与苏雨尘一路杀了二十来个武林高手而没有惊动一丝青松上的堆雪,只是乌鹊嘶鸣,白草默零,雪血红。
这一夜的大理寺都是安静的。墨青玄胳膊挂了彩,被一个使双钩的蒙面人钩破了皮肉。此刻他才见识到三哥的厉害,原来平日里和自己切磋,真的是留有一手,点到为止。苏雨尘左手扇,右手剑,一路开道斩蛇,披荆斩棘,杀起人来毫不手软,游刃有余而气势凌厉,浑然不似平日里的温润书生貌。墨青玄的武功在江湖中年青一代定能排在前三位,内力更加浑厚无匹,但此处埋伏的武林高手竟也都与他不相伯仲,时有惊险未能一击得手,还是苏雨尘从旁化解,不致惊动周围。若不是两人攻守兼备,配合默契,又声东击西加上买通狱卒,带着一坛生怕被打破的酒进去怕是没这么容易。
墨青玄很庆幸没有带白虚瑕一起过来,若是来一个武功稍弱一些哪怕是江城子,十步杀一人的奇袭计划便很有可能告吹。以寡敌众,尤其是偷袭,人多反而不如人少但精要好。
终于掠入了大理寺狱。关押岳飞的并非一般地上男牢女监,而是延伸到地下的秘牢。牢口站着发抖的中年苍发狱卒正是隗顺,见两人来到,双眼霎时一亮:“苏公子,你们真是本事!之前多少武林人都没能进来……”
苏雨尘对他微笑道:“不过是今日将近年关,加上没有劫狱消息,所以防备松懈了些,事不宜迟,还请让我们进去,为难隗大哥了。”
“哪的话哪的话!”隗顺恢复了略微佝偻的身段,很是谨慎地四顾,迅速开了门将二人引入:“岳元帅都是咱们敬佩的人,真是,太不忍心见他和小公子受那般折磨……你们能带他们走,咱们即便是掉了脑袋也……”
“不,我们自不能让你们无辜受牵连,若是救了岳元帅,反而让你们被杀,他必也不愿见到的。”苏雨尘似是早就做好了打算,墨青玄知道三哥做事一向谨慎,自会为隗顺等人备好后路,所以也没担心。
隗顺笑呵呵地点头。牢中的守卫倒得七七八八,都下了木家的迷魂破元散,分量之巨,药性之强,便是墨青玄这样甲子功力的人也得睡上十二个时辰。
墙壁上满是斑驳黑褐的血渍,八仙桌上摆着的酒菜早就冷透,旁边的狱卒们手中捏着筷子睡得七荤八素。离八仙桌不过三尺的木架子像是被鲜血染遍,原本黄色的木料已经变得深红。炉鼎和烙铁都已经有了年头,火苗在炉鼎中生生不息地烧着,好像千万年也不会熄灭。墨青玄一路打量着周围,挂满了藤条皮鞭以及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不知道用途的刑具的架子竟然占据了整整两面墙——
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正传来有气无力却依旧响亮的斥责之声:“胡说!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且在冥冥之中,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
“爹,如今成了这般,您为何还要如此愚忠!若是我们招认,总能找到空子设法逃出,届时以您的名望声威,再讨伐这秦桧也未尝不可!”
“混账!”岳飞大怒,随机连咳三声,张宪低声安慰,“若是认罪之后逃狱,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背上了千古骂名!我岳飞可以死,不可以失了节,不可以违了心!……是谁?”
“岳元帅,”苏雨尘躬身进入那低矮潮湿的牢间。
“贤侄,墨小子!你们怎生来到此处?速速离去!速速离去!”岳飞眼中闪过喜色,那是看到年轻人的欣慰,但却因他们冒险来此而担心不已。
“元帅!你怎地被他们弄成这般模样!”墨青玄看着瘦了一圈、仿佛老了十岁的岳飞,除了一双眼睛仍然炯炯闪烁着不屈的光彩,全身上下零碎衣衫之下竟然没有几块是好肉。亏得此时天气寒冷,若是夏天,怕是早就烂到了骨头。这个年仅三十九岁的英雄,已被折磨得油尽灯枯了。
“皮肉之苦,算得什么!”岳飞看着眼前墨青玄遮掩不住的担忧之色,心下甚是宽慰:“你的毒治好了就好,那日无瑕公子……好了便好。”他见到白虚瑕武功高绝,心下自是疑惑,但是如今眼前这两人定不会欺他,白虚瑕掩饰实力,必有缘由,便没有多说。
“元帅,你们快跟我们出去!小白他也很好,很盼着见您!”墨青玄正欲搀扶岳飞,却被岳飞喝退:“咄!你怎的和云儿一般不懂事!我若是贪生怕死,便不会回来临安!如今事已至此,怎能临阵退缩,让人耻笑,落人话柄!”
“元帅!这是不是行军打仗,只有保存有生力量,才能伺机反扑,昭雪冤屈呀!”这次劫狱,白虚瑕依旧料事如神般猜对了结果,而这却是墨青玄不愿相信的——岳飞不会同意与他们出狱,他宁可死,也要死在这里。墨青玄看了看苏雨尘,苏雨尘站在岳云身边,眼神沉痛,而并未有劝解的打算。他也是聪明人,也能想到今日不过是来见岳飞等三人一面。
墨青玄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三哥和小白都是行棋五步想十路之人,早就料得了这样的结果,然而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只要能闯到狱中,就能把岳元帅带出来……
岳飞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真心为自己好,而自己的立场原则却不能因此更改:“墨小子,我知你们心意,只是我意已决,若你将我强行带出,待我恢复行动,即会以死谢罪!”
“岳元帅您何罪之有!”墨青玄大吼一声。
“何罪之有?我不听良臣[1]和张俊的劝告,一直没有打消迎回二帝的念头,得罪了圣上,难道这还不是罪?我不从圣劝,不苟议和,仍旧想收复旧都,覆灭金国,难道这还不是罪?哈,秦桧当我岳鹏举是傻子不成,我不过是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此次十二道金牌一下,我便知道事无善了,但是我一人回来,至少还能保住岳家军,保住大宋最后的屏障!”岳飞双眼圆睁,怒指岳云张宪,“谁知这两个混账!竟然被一纸假信骗来此处!我上京之前便说让他们按兵不动,谁知道他们竟然私下过来见我!如今也陷在此处,真是气煞我也!”
岳云与张宪一言不发,伤痕累累的脸庞上闪过几丝不安,任由岳飞责骂。
岳飞平静了些,又道:“只要岳家军在,金国就无法动我大宋这半壁江山!前几日,张保就撞死在这里,”说着用手一指墙壁上那一潭褐色的血迹,白浊干裂之处许是脑浆,“王横在平江府也被冯忠杀了,再兴,他也走了……就算他们都去了,我也去了,我大宋还有岳家军!不能因为我,我们,毁了岳家军的清白声名!墨小子,你可明白?”
墨青玄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愿,不忍,不甘。
苏雨尘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从早已泪流满面的隗顺手中拿过他们带来的酒坛,笑道:“老七,你忘了正事了。元帅,您不愿与我们离开,这酒可推辞不得。”
“还有三日便是元旦,怕牢里艰苦,元帅喝不上酒,所以今天就给带来了。”墨青玄拍开封泥,“饮屠苏,辟病气,不染瘟疫及伤寒……虽然元帅早就戒酒,但今日还是饮了罢。”他忆起临行之前白虚瑕的话来:“王文公曾道春风送暖入屠苏,真盼得事情可以扭转。”
只是如今,如何扭转?岳元帅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墨青玄看着岳飞血肉模糊的身体,鼻头猛地酸楚,岳飞却是哈哈一笑:“好!后日除夕你们就好好在家守岁,今天便好好与我喝个痛快!”
“饮酒怎能少了我!”岳云与张宪同时抢道,又相视一笑。
“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岳飞眼角的纹路笑得清晰,“墨小子,你年纪最幼,自是你先来!”
墨青玄只觉热血冲到脑门,一把捞起酒坛,饮了十余口,交在岳云手上。岳云仰头便倒,又是灌得满脸,将酒坛抛给苏雨尘。苏雨尘悠悠一笑,一改持礼浅尝,单手捏着坛底,也饮了九口,把酒坛放在张宪手上。
张宪看了看坛内,双手抱坛,足喝了二十口,留下五分之一给岳飞。岳飞喝了数口,突然对一旁怔愣站着的隗顺道:“隗顺大哥,你长我几岁,最后这长岁酒,却是要让你饮了。”
隗顺全身一震,眼泪又流将下来。岳元帅待他这般!他也不推辞,只是点头不已,从岳飞手中捧过酒坛,将坛中屠苏喝了个一滴不剩。
“临安梦忆,最忆晴雪西湖。晓风清,吹乱新竹。月落菱歌,自梅开无主。别离是为家国故。
铁衣碎尽,回望旧朝新都。策马过,八千里路。初雨打遍,功名付尘土。问何年再饮屠苏!”
墨青玄自调为歌,以手拍木栏,以秃笔泼墨剑击石壁,唱了这一阕《谢池春》。前片瑰丽多姿,似是想起了他与白虚瑕少年听雨歌楼上的料峭时光,却在最后一句,峰回路转,生怕别离,唯恐别离,犹自别离。下片铁马冰河,又引岳飞的《满江红》为词,想起杨再兴等人,想起之前的军旅时光,想起之前与岳云的拼酒,白虚瑕那时无奈的笑容。临安初雨的约定虽然一直没有实现,但两人能在一起便是好的,功名算什么,唯盼众人平安……如今这一坛屠苏敬了岳元帅,不知来年,是否还能与他痛饮?
幸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岳云听歌按拍,双眼迷蒙;张宪紧闭双眼,也许是想起了妻子岳孝娥。苏雨尘微有惆怅之色,倒是最冷静的一个。岳飞面露微笑:“好个墨小子!十年前,我将震儿寄养在黄梅县聂家湾,回临安前夕,我将毕生武功与诸位军将的精妙所在都记录了下来,已经留给了他……墨小子,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再兴的回马枪,那书稿中也是记载了的。……我和震儿提过你们,待你有空,便去看看罢。”
墨青玄一怔,心中却有什么刺痛。
“苏贤侄,墨小子,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岳飞喝了酒,面色微微红润,神色也很是欢愉,“张保之子张英现在岳家庄守护,还望你们能去助其一臂之力……”
“这是一定!”苏雨尘垂首道,“岳元帅放心,我苏家定倾尽全力,维护岳门上下安全!”他没有说他已遣了精英五十人过去。墨青玄知道此事,也没有说破,只点头道:“我们还要带着岳家军打金兵,等着元帅出狱呢!”
岳飞欣慰地笑了数声,脸上倦意越发沉重。刚被折磨了一日,亏得背上“精忠报国”的刺字让狱卒心软,才逃脱更多几乎致命的皮肉之苦,之后斥责岳云张宪,又饮酒谈天,不知不觉已是寅时。苏雨尘见状,看向岳云,岳云立刻道:“思丞,不必多言,我和宗本[2]哥要在这里陪爹爹,不会走的。”
苏雨尘知道多言无用,只得点了点头,拉起墨青玄道:“岳元帅,时候不早,我们走了。您要保重,大宋不能没有您。请,为国,珍重。”
岳飞点了点头。
墨青玄眼中晶莹,却强忍热泪,抱拳道:“岳元帅,您……定要好好的!我们等您回来带着我们直捣黄龙!”
岳飞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边的岳云似已不忍再看。
苏雨尘与墨青玄终究是走了,没有带走一个人,只带走了空空的酒坛。岳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年少时的梦想如水玉夺目耀眼。那时在自己身边的兄弟也如他们这般,热情,昂扬,机敏,聪慧,冲动,直率……每个人都想为了这个岌岌可危的国家献出自己的力量,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不是当年就已注定?但是他不悔,他不悔……岳飞抚着已经熟睡的岳云的脸,笑得慈和寥落。
只是十年之功,废于一旦!
只是连累了你们,云儿,宗本。
天将明未明。这是最黑暗的时刻,在黎明的晨曦将要光照大地之前,埋葬了所有绝望的时刻。岳飞缓缓睡去,梦中是遥望中原,荒烟外的经年尘土满征衣;梦中是当年花遮柳护的凤楼龙阁,梦中是旧山松竹老,白首为功名;梦中是北辕七尺酬明圣,惊回千里,却只有怒指天涯泪不收。
谁知一百年后,名臣文天祥作于元人狱中的《除夜》一诗,竟然道出此刻岳飞的情境:“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1]韩世忠字良臣。
[2]张宪字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