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出游归来,见他颠沛流离,长夜远灯下一身落魄。两人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就这么带着他进了家门。这人胆怯怕事,对谁都唯唯诺诺,自己看不惯,便总是为他出头。后来自己也家破人亡,所幸还有他在身边,渡过那最为黑暗的时光。两人一起考了功名,自己偏生厌恶官场黑暗,不愿与浊世同流,于是弃官从文,开了这士夫楼,又做了不少买卖。他便也和自己一同,挂冠而来,那时正当年少,两人便在这初建成的士夫楼上把酒言欢,俯瞰细雨风色,人世喧嚣。
自己开着士夫楼,他也经营着不错的金石文墨生意,不过偷偷摸摸,只有几人知晓。这人做了一年官,又赚了不少钱,脱去了自卑心性,变得懒散厚颜,总是来士夫楼白吃白喝,便也由得他。
“子墨!子墨!看我这张字写得如何?是不是风流万象,气态十足?”
“子墨!今天的茶怎么这么苦?你故意的罢?”
“子墨!多亏了你……否则我近日便要命丧此处!不过这样观潮,才是快意!”
“嘿,子墨,你看那姑娘两条小腿乱倒蹬,俩柴禾棍还想勾引咱们呢。”
“子墨!醒醒!把药喝了,来——不喝药的人下辈子一定会变成皇帝。为什么?因为皇帝不能生育……唔,捂我的嘴做什么,药都洒了!”
那滑头的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笑意,嘴却如刀子一般从来不肯饶人。齐子澄摩挲着适才白虚瑕交给他,有着地契文书、账本当票、主事资料等等的檀香木盒,担忧着他和墨青玄,又因此想起自己和最好的朋友元仲山的过去。
人这一生,能有一个知己好友,便是上天的恩赐。齐子澄想去找他,告诉他,以后两个人要一齐将无瑕公子的托付担下。热心而正义如他,一定会欣然同意。
到了元仲山的住所,管家却说他一早去了秦相国府中。齐子澄微微一愣,管家自顾自地说道:“老爷神神秘秘的,还说是去看远房亲戚,若不是正好我认得赶车的赖狗子,怎能猜出这是秦相国派人来请呢……啊呀,齐老爷,您快请屋里先坐。”
“不必了,既然他不在,我明日再来便是。”齐子澄却知元仲山以前从未与秦桧打过交道,如今竟然去了秦府……他心下再不犹疑,直接让车夫往秦府架去。
士夫楼楼主来访,秦府中人自然也不敢怠慢。齐子澄在厅中品了一盅茶也不见人来,下人却匆匆来报,管家听罢,擦着汗道:“齐爷,我家公子在园中摔着了腿,在下先去看看,齐爷慢用。”四色点心端上,人却是飞也似的走了。
秦熺这胖子跌断了腿?那是最好不过!齐子澄恶狠狠地冷笑,塞了一口点心,随即偷偷潜入后园——若是元仲山真在此处,他倒要看看,他和秦桧有什么话好说!
相国府不愧是相国府,这红叶缤纷落红,还有零乱几片挂在梢上,满园的奇花异草,珍禽灵鸟,一池残荷早被清理出去,只余一些耐寒的水生茎草摇摇曳曳。下人们似是全聚在秦熺的房间,远远便能看到人头涌动,偏生听到肥猪吭哧一般的声响:“把这丫头给我拖下去!拖下去!”齐子澄眉头一皱,却也知道自己身份,自是不能强出头,便直接向主房遁去。
亏得从前总是偷偷和美研溜出家,虽然不会武功,说到跑步溜号,可没人及得上我。齐子澄沾沾自喜,正踱到秦桧房下,东首的窗户径自被风吹开了半扇,里面人细细嚅语,齐子澄好奇之心大起,便索性以花木盆景做掩映,蹲在那窗户之下,想听听看屋内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这般本能地举动,却听到一个惊天的阴谋,更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不经意的选择,竟然左右了和自己那般亲近之人的、也许早就注定的命运。
“我并不想除去岳飞,他是好人,却是为国为民……只是圣上他……”这声音饱满有力,苍宏而犀利,不是秦桧是谁?
齐子澄一惊,将身子伏低了几分,耳朵却贴近窗棱,只听一个妇人声响起:“纵虎易,擒虎难。这次好不容易才将他下狱,圣上又想除了他,难不成你还要抗旨?”
秦桧沉默半晌,又道:“岳飞是救不了了,但岳云和张宪他们流放了便——”
“便什么!”妇人的声音变得尖锐,“谁都知道是你主持此事,周三畏又跑了,风声更响,你还想放了这两个催命煞星,等着他们回来取咱们性命不成!你没听元仲山说,那伙武林人士都计划着去劫狱,更计划着来杀我们么!”
齐子澄瞬间僵住。元仲山……元仲山……是原还是元?是重还是仲?是杉还是山?他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继续听下去,然后赶紧去通风报讯,告诉无瑕公子,岳元帅和岳云张宪都要被处死……然而就在此时,后脑猛然一痛,眼前一黑,立刻人事不知。
身后的青衣男子咬着嘴唇,悄无声息地将他抱起,堂而皇之地带走。
“春桃,给管家稍个话,齐楼主闹了肚子,先走了。”
“是,元爷。”角落里端着盘子的姑娘应了一声,立刻没了踪影。
熟悉的床铺,自己曾经打洒了鸡汤的骏马猿猴缎面枕,这“马上封侯”还是科举之时自己送给他的礼物。毫不陌生的房间,壁上挂着的字画里也有自己的醉后涂鸦,角落的兰草还是从士夫楼坑来的,桌椅则是从南方海外定来的上好红木,他还送了自己一套……与自己房间一般无二的熟悉,只有元仲山的住处,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而如今,原先的安心温暖,都成了冰冷的怀疑与防备。
“元美研,你好……”齐子澄看着眼前这个人略带愧疚的脸庞,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虽然不愿去相信,但真相必定是真相的罢。后脑还在隐隐作痛,姑且便看他能怎生解释。
“我好?是呀,我好得很。”元仲山看着安静躺在自己面前的老友,竟然没有解释,“至少比你好。”
“你——”齐子澄全身酥软,竟然不能起身。他不愧是士夫楼的楼主,也算响当当的人物,三十多年来大风大浪亦见得不少,立刻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元仲山深知他的性子,见他闭口不言,无奈笑道:“你果然聪明,知道自己不说,我定会说出来。罢了,如今身份揭穿,一并说与你听就是。”
齐子澄见他居然还这般戏谑语气,更是愤怒。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北游回到久违的临安,竟然没有倍感亲切。好像一个游子多年未归,待得回到家乡,却发现早已变了记忆中的模样。并非是因为长街窄巷,并非是因为烟柳薄霜。其实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罢了。
大概是因为原来熟识的人,都已不在罢。北游牵着马,缓缓向家中走去,准备明日梳洗一番,再去白府拜访老乌。他早就得到了白虚瑕与墨青玄两人在朱仙镇之役后不久便失踪的消息,又来又从江湖游侠朋友口中得知他们一路被人追杀,最后没了消息。若是他们已经平安归来,那老乌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真有些想冲向白府。
就在他打算不顾母亲可能会有的责骂而掉头往白府走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青衫男子跌跌撞撞向他走来。原本该是侧帽风流的儒雅气质,怎么成了这般落魄载酒的凄惨模样。他晃晃悠悠,脚下虚浮,走着走着,“呜”地一声,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这不是士夫楼的齐楼主,怎么成了这般?北游上前扶住他,却发现眼前这人抖成一团,双眼迷离,目光涣散,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般。
“齐楼主?齐楼主?我是陆游,你可曾记得?”北游急急唤他,见他终于转头看向自己,忙露出笑容:“我是无瑕公子的……”
“是你……”齐子澄欣慰地扯出一丝苦涩无比的笑容,“烦劳……烦劳将我送往清波门的苏府……多谢……”
“齐楼主,你似乎病得不轻。”
“不碍事,烦劳……”
北游并非从前不更事的少年,见问不出什么,二话不说立刻背起他,如今的齐子澄简直弱不禁风,不能再骑马,只得边走边寻车,终于将齐子澄送到了清波门。苏府的管家苏福不过来到临安一年有余,并不认识齐子澄,听北游报上二人名号,又见齐子澄面色苍白,双眼发直,只是道要见老爷,不敢隐瞒,连忙跑去通报。
“苏大哥!”北游怔愣住。出来的人,竟然是苏雨尘。苏雨尘似也微微吃了一惊,但他博闻强识,自然晓得士夫楼楼主的为人,立刻招呼了二人,将齐子澄引入客房,把脉喂汤。齐子澄被苏雨尘扶着的时候,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苏雨尘微微点头。
“北游,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如今帮了齐楼主的大忙,我代他多谢你了,如今你快些回家罢,免得父母兄弟挂念。”苏雨尘接过妻子端来的药汤,一勺一勺喂到齐子澄口中。
“苏大哥,我不放心……”
“他身子没有大碍,似是受了什么打击,待他缓过一些,我再详细询问,人在我这,你放心便是。”苏雨尘的笑容让北游心下一慰,如今惊讶一个接着一个,他反而冷静下来:“那好,我便先走了,若是有空,我再来看他,倒是苏大哥你怎么来了临安?”
“你苏大哥自从上次来了临安,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色,也为了照顾家父,便在此处购了宅子。”周紫玉微笑看着自己的夫君。
北游咧嘴一笑:“原来如此,那我先告辞了,苏大哥,嫂子……哎,真不用送了。”
北游却没有想到,待他回到家里,便被安排了满满的行程,随即又是长久的颠沛流离……他没再能去看齐子澄,也很久没有去见苏雨尘。日子久了,苏雨尘的笑容渐渐淡去了些,那日齐子澄绝望而无助的脸却仍然历历在目。
北游不懂。
一个人是经历了怎样的打击,才会那般?那样没有期盼的眼神,死气沉沉而偏生拖着最后一口气,好像做完了最后一件事,就不会再留于人世一般……他又想起白虚瑕来。朱仙镇之战后不久,他便得到了消息,一直为两人担心不已,只是后来再无人知道他们的踪迹,他身在外地,也无从查起。适才问过苏雨尘,他似是也不知道两人去了何处,只是他们都同样不信这二人会消弭于人世。
若是公子真的……我是否也会如齐楼主一般?北游立刻让自己断了这个念头。
公子还要吃我做的葱油面……
多年以后,他给小儿子陆子聿做葱油面的时候,总会说上这么一句:“可惜,还有个人始终没吃上为父做的葱油面。”
多年以后,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他眼见着他们的谪贬,死亡,疯狂。他写了一首又一首的诗歌,给那些原本一起相唱和的人,原本同书一阕,醉在今朝的人,原本鸿雁彩笺,此去经年的人。
多年以后,他做了蜀州通判,终于来到了唐绾的家乡——天府之国,果然山灵水秀。不仅有他时常去拜祭的杜甫草堂,还有古隆中那经久不灭的对联“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曾经的他,多么希望能像诸葛孔明一般,做出一番事业!为了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如今,自己老了。胡未灭,鬓先秋……已是黄昏独自愁。
他终于懂得了未竟与失去的痛苦和无奈。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崇州境西北之隅的凤栖山梅花寨,后来被称为放翁遗香圣地。那时他从此崖上山,登临古寺,山道断桥边的梅花在黄昏风雨中寂寞开放,芳香不改……他想起了白虚瑕,他尊敬一生的公子,想起了唐绾,也想起了自己的表妹……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表妹,而无法忘记唐绾,还是因为唐绾,而总是惦记表妹……只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那些曾经对自己如此重要的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变的变,嫁的嫁……耳边似乎还回想白虚瑕喊自己“北游”时候的声音,眼前还能看到唐绾甜甜如糖般的笑容,还有墨青玄那个小子……呵呵,小子,如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人间……
那些少年时的快乐,青年时的豪情,壮岁时的激烈,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