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听到耳后风声,却紧闭嘴唇,没有发出丝毫动静。如今正在狭窄过道中,避无可避,他本想自己替白虚瑕挡这一下,白虚瑕却突然俯身,从靴中拔出那柄伐竹匕首,“叮”地一声将暗器格了出去。墨青玄呆得一呆,没料到他还有这般手段。
白虚瑕将墨青玄扶上马,又顺手挡下了几枚飞镖袖箭,疾道:“来人都是暗器高手,想是不知怎生得了消息,怕靠近沾毒。”墨青玄道:“你坐前面,我——”谁料白虚瑕飞快探身入马车,扯出放置着麻花琴的琴匣,塞到墨青玄怀中,说了声“抱紧”,又轻按马臀,一跃而起,竟然倒坐其上。两人背靠着背,墨青玄还在发愣,只听白虚瑕道:“墨兄,你只管策马向前奔!”他将墨青玄的腰带扯下,横里一扬,正从墨青玄腰前穿过,扣在自己身前,双手连环,将自己与墨青玄缚在一起。如此一来,脚不扣镫,只凭后股重心,只要墨青玄在马上,他便能稳稳倒坐于墨青玄背后。
两人的命运,就这样被紧紧地连在一起。
墨青玄不由一怔,眼眶模糊得看不清前路,忙深吸一口气,压下这娘们儿的念头,只觉得白虚瑕的头发飘飘荡荡,洒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优柔。背后那个平时连枪都举不起来的人,如今为了护他的周全,背脊挺直,丝毫没有惧意,只有微微沉重急促的呼吸透露了些许真相。
白虚瑕并未抽出当日在朱仙镇用的长鞭,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双金丝手套,一双玉手隐在其中,透出的竟是那般冰冷的杀气。这一场也许是持久战,长鞭太过耗费臂力,他的心中,也隐隐不愿让墨青玄知道自己的武功底细。他并非害怕被人知晓……他只是不想看到墨青玄得知自己被欺瞒的表情。
可是,能瞒一辈子么?不过,反正很快就会分开了罢……白虚瑕想到这里,心中竟然一痛。
“小白,你……”墨青玄似是感觉到身后人凌厉的杀气,无法转身,只得拼命转头回望。
“和你学了剑法,又在营中和将士们学了些拳脚,墨兄不是说我要强身健体么。你只管向前,后面由我负责!”他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墨青玄心中一豪,只觉得此时说什么感激与不愿都是枉然,和小白在一起,即便是死了,也是两人同死,生有何哀,死又何惧!
“鬼界重逢,黄泉洗澡,奈何垂钓,十殿阎罗一起闹!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很多年以后,墨青玄对一边认真地听着自己说话一边啃烧鸡的墨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墨画看着他眼中的悠远,嘴边的笑意,好像懂得了什么一般,乖巧地将一条鸡腿撕下,递给了墨青玄。
而此刻的墨青玄,无比狼狈地扯着踏雪的缰绳,亏得踏雪神骏异常,灵性早开,不需墨青玄怎生驾驭,风驰电掣又四平八稳地冲出了马厩。只听客栈外面乱成一团,几十匹马的蹄声在这寂夜中仿若惊雷,齐齐追着那两人一马而去。
身后的各色暗器五花八门,好像下了一场五光十色的荧雨,只有冰冷的钢铁寒意让人看清这雨中夹杂的致命危险。踏雪脚力无匹,有的手劲不够,直接便坠了下去,有的却是气力悠长,白虚瑕伸手一抓,再投掷回去。紧随其后的二十多匹马也是日行百里的良驹,踏雪毕竟一路疲惫,又负了两人,虽然一直遥遥在前,倒也拉不开多少距离。
白虚瑕一双手上下翻飞,若天罗地网一般,将标来的暗器尽数格挡开来。只是对方的暗器似是源源不断,越来越多,周围逐渐空旷,他下身不能移动,越发应接不暇。墨青玄虽然习了《大梵天空海诀》,但毕竟也是勉强徐行,在马背上一颠簸,又咳个不停,面色也愈加难看。白虚瑕虽然看不见,但也心知不妙,感到墨青玄摇摇欲坠,腰上用力,才将他稳住,这千斤坠的功夫使将出来,又给踏雪添了极大负担。
他可以不活。他可以放弃自己的性命。但他要这个垂危的少年活下去。
因为他想让这个阳光一般的人的笑容留存于世。
只听身后微哼一声,墨青玄觉得脸颊一烫,一股甜腥之气弥漫开来,又在奔驰的劲风中瞬间消散。“莫分神!”听得白虚瑕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墨青玄终于放了些心,胯下踏雪长嘶一声,一跃数丈,躲去十余枚低飞的袖箭。
“他们开始放一些爆裂的暗器,让我不能回掷!”白虚瑕咬着嘴唇,左肩被一颗雷火珠炸得血肉模糊,每次抬手,都撕扯着肌肉。
“琴里不是有暗器和兵器!”墨青玄疾呼。
“你送的琴没……”白虚瑕闷哼一声,好像又被什么暗器打中,一口气生生窒住,话竟然说不出来。如今他便像个靶子一般任人招呼,却将所有暗器都挡在了自己身上,墨青玄竟然毫发无伤。
墨青玄呆得一呆,才明白他是不愿改动自己送的琴,那么,在这拼命逃亡的途中,带着那架琴,竟然,只是为了它是琴,是自己送的琴么?他一直以为此次白虚瑕不同以往,为了不累赘,都是尽量轻装简行,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连那匆忙间没有携带的连珠琴都是放满了暗器……竟然,还带着自己送的那琴……并非是为了伪装!
白虚瑕似是看出墨青玄心情变化,呼道:“愣什么,催马!”他咬紧牙关,便想割破绑着两人的腰带,让踏雪载着墨青玄离开,自己留下应付这帮人,虽然受伤几处,只要近身,杀尽他们想也不难。
“来者何人?深夜到此,有何指教?”道旁忽地闪出几人,提着灯笼,高髻佩剑,似是闯入了某门派的地盘,恰好碰到巡夜弟子。白虚瑕呼哨一声,踏雪猛地停了下来。
“洈水金珠楼寻人至此,叨扰了玉湖派!”后面追逐的一名男子挥了挥手,身后的二十余人便也没有再发出暗器。这玉湖派虽然只是玉湖畔的一个小派,掌门黄潮生却是颇有手段,据说和权倾朝野的秦相国是同乡,在荆州府左近,安安生生,从未被寻衅。
“不知金珠楼张楼主所追何人,若是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巡夜弟子中站出一人,问得十分客气,金珠楼的张姓楼主却是嗫嚅一番,只道:“不过是两名逃犯,不用劳烦玉湖派诸位。”
那玉湖派弟子看似憨厚,却也没那么好蒙骗,见身边栗色骏马上坐着一个气弱老者,一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重伤少年,这少年麻衣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明显气力不继,却还是沉着冷静,这高雅风华非寻常人能有,怎么看也不像是逃犯。
此时草声簇簇,早有左近的玉湖派弟子闻声前来,却是潜伏在周遭,并未现身。白虚瑕见着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寻思玉湖派在官面上做得足,实力比起二流暗器门派金珠楼也不逞多让,又和秦桧交好,即便不能亮出自己真实身份,若能让两门起了争执,倒是方便脱身,索性下马抱拳道:“临安白虚瑕,与碎玉楼抗金义士逃亡至此,遇金珠楼截杀,还请玉湖派为我们主持公道。”
“原来是无瑕公子!”那憨厚弟子身边一个纤瘦的青年掠出,细细打量,“果真是无瑕公子!怎地伤成这般!”说着使个眼色,憨厚弟子左手一抬,一枚传讯烟花在月下绽开。
“无瑕公子素有善名,之前又帮着岳元帅抗金,你们金珠楼怎可做此等恶事!”玉湖派的几名巡夜弟子嚷了起来,金珠楼的张姓楼主却也察觉已被包围,怒道:“看来今日玉湖派也是想分一杯羹了!”
“放肆,你休要乱说!”
“我们还是明抢,你们却是做着婊子的事还要立牌坊!”
顷刻间马蹄声声,十来个玉湖派弟子飞驰而来,纤瘦青年道:“这是临安无瑕公子!快些护送他二人入庄!”白虚瑕道了声多谢,两人已经在众人簇拥下脱离了金珠楼的围堵。墨青玄松了一口气,连忙返身查看白虚瑕的伤势,白虚瑕却并未松懈,暗自仍是防备。身后金珠楼众人和玉湖派的人一言不合,眼看就要开战。见白虚瑕堪堪回望,身边的年轻人道:“无瑕公子放心,进了庄便安全了,总听师父说起无瑕公子和墨公子的事情,我们可是都仰慕得紧!”
白虚瑕刚想说句客套话,肩上的伤又迸裂开来。眼见“玉湖山庄”四个字就在眼前,只觉得右胁隐隐发痒,似是中了什么毒,也许是失血过多,加上这几日心力交瘁,晕倒在墨青玄背后。
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这一夜惊心动魄地过去了。白虚瑕以手扶额,只见房内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丫鬟正坐在桌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几上搁着紫砂小壶,缕缕茶香透碧烟,袅绕,消散。这种情景只有儿时才能见着,恍若一梦,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然而懵懂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还未起身便已恢复了冷静。却发现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包好,中的毒大概也是稀松平常,早被化解。此时身处玉湖山庄之中,真是这一个多月来少有的安逸时光。
他轻坐起身,小丫鬟立刻醒了过来。黄潮生不愧能把江陵府常德府的诸位大人哄得开开心心,给白虚瑕准备的一身行头都颇合他的意,昨日的衣服,也已经洗净烘干,放在床头;丹瓶、金丝手套与软鞭、父亲给的沥血匕首也都好端端地摆在一边。小丫鬟帮着他穿上了新衣,又见他腰间扣上了自己的玉带,一张秀脸红彤彤地,偷偷瞥着他苍白得吓人但俊美异常的脸,不住捏着衣角,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无瑕公子,您是先用早膳,还是去看墨公子?”
白虚瑕微笑道:“我想去看看墨兄,还劳烦姑娘带路了。”他这般温言软语,又丝毫没有架子,那小丫鬟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脸上烫得跟什么一样,半晌才回过神来,忙跑了几步,又觉得不成体统,慌乱道:“公子这边请。”
墨青玄还在呼呼大睡,那麻花琴匣此前一直被他抱在怀中,如今也好端端地和秃笔还有木盒“一诺”一齐放在桌上。他似是彻底沐浴过,全身穿的都是新衣裳,脸上的易容膏也早被洗去,露出原本的英俊模样。小丫鬟见他睡得口水直流,但连睡梦中是这般剑眉星目的男子气概,不由掩嘴一笑,面上却又是一红。
“墨兄,”白虚瑕轻轻推他,虽然不忍,却还是必须要喊醒他的,“墨兄。”
“无瑕公子,”那小丫鬟悄声道,“昨夜庄主替您疗伤拔毒,墨公子好生担心,嘴唇都咬破了,一直眼都不眨在边上守着,快天明了才肯沐浴洗漱,不如让他多睡一会儿罢?”
白虚瑕虽然有着自己打算,但闻此还是微微一怔,看着墨青玄唇上的血痂道:“姑娘说得是。”转身欲走,却听墨青玄含糊道:“小白……唔,小白!”却是猛地坐了起来,浑身无力,呼呼地喘了好几口气,脸上的神色却是极高兴:“你没事了?还疼吗?饿死本公子了……”
小丫鬟又笑了出来,心想哪有人一夜之间那么多伤口就都不疼了的。白虚瑕却道:“不疼了,我没事了。”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只在一笑言明。墨青玄擦了擦口水道:“可要多谢黄庄主才是,昨夜他费了大心力。”
白虚瑕道:“这个自然,我便是来此喊你一同去道谢的,我们还是要早些离开,免得又给玉湖山庄添了麻烦。”
“是极,”墨青玄在白虚瑕的扶持下穿上一身黑色布袍,看着白虚瑕身上滚金边的长袍,束发的金丝软带,脚上的白色云纹皂靴,想起昨夜他羊脂玉一般身上骇人的伤口,心底一痛,脸上却笑道:“许久没见小白你这原本模样,临安城的那些姑娘若看到你之前那般,不知会多伤心。本公子虽然没有力气,这么穿着,却有了些精神气。”
白虚瑕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抹感慨万千的神色,若是北游在此,定要调侃一声“人要衣装黑土要鞍”了罢。两人正相携出门,却见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端着好大个木盘走了进来:“无瑕公子,墨公子,我家老爷说,让小的先服侍二位用早膳。”
白虚瑕点头道:“如此,我们也就不客气了,多谢这位兄弟。”他搀着墨青玄坐在桌边,粗粗扫了一眼粥食小菜,碗筷勺盘都是银质,这黄庄主也当真是个有心人。墨青玄刚漱过口,接过小丫鬟抿嘴笑着递来的满满一碗粥,只听门外脚步阵阵,抬眼看去,都是家丁和弟子模样的人匆匆跑过,看那方向,都是朝着中间的流玉堂去的。
“庄中这是怎么了?”墨青玄含糊问着,那家丁恭声答道:“没什么,是清晨庄主要训话,墨公子好生用膳便是。”墨青玄见白虚瑕面色如常,便也大口吃了起来,一连喝了三碗粥,见着白虚瑕脸色不豫,才讪讪地放下筷子,道:“我好像不能吃太多。”
“墨兄知道便好,”白虚瑕轻皱眉头,“我也知道如此难为了你,只是如今你这般身体,实在不宜多食,只要六七份饱便可,否则不利反害,心火易生,肝毒难排,肾气不固……”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却见墨青玄笑呵呵地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模样,咬了咬唇便也住了口。墨青玄正待说话,又见着一队弟子个个握着亮闪闪的青锋剑掠向前堂,心道这怎么看也不像是睡过了头去听训话的,去打架还差不多。
“这位兄弟,可是我们给贵庄带来的麻烦?”白虚瑕终于说了这么一句,神色很是关切,偏生一双眼睛又清淡无比。墨青玄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无瑕公子哪里的话……”这家丁赔着笑刚说了半句,门外跳入四个佩剑弟子来,为首一人道:“无瑕公子,墨公子,还请跟我们先走。”
“这是?”见白虚瑕挟了琴匣,墨青玄也抓起秃笔,边上一个弟子答道:“崆峒派带着一帮人杀进庄内,庄主不敌,让我们先带二位离开。”为首弟子瞟了一眼屋内,问道:“二位的东西都带齐了罢?昨夜无法,只得替无瑕公子沐浴了,千万别少了什么才是。”
墨青玄怒道:“怎能如此!小白,我们……”
白虚瑕道:“墨兄说得是,还请诸位带我们去会一会,若是连累了玉湖山庄,我们此生也不得安心。”为首弟子扬眉正待说话,却转头唤道:“师父!您怎地来此!”
来人正是受了几处伤的黄潮生,他满额生了豆大的汗珠,厚掌捂着凸出若塞了一团棉被的流血腹部,原本引以为豪的两撇山羊胡子在肥若冬瓜的脸上挤成一团:“无瑕公子!墨公子!你们怎么还在此处!”又看了看外头,疾道:“那些门派想是得了金珠楼的消息,全都赶到了本庄来讨要剑谱,虽然人数不多,但在下实在是抵挡不住!还请快从后门离开罢!”
白虚瑕道:“黄庄主,无瑕承蒙您照顾收留,如今怎能再累了贵庄,请带我二人前去见见他们。”墨青玄点头不及。黄潮声紧皱眉头,怒道:“无瑕公子这是说什么话,进了玉湖山庄,便是我们的客人,何况还是你们二位!墨公子,那剑谱可是在你身上?千万莫要给他们抢去了才是!”
墨青玄刚想答话,白虚瑕却道:“剑谱早被烧毁,只有墨兄记得,他们休想逼问得出,黄庄主请放心。黄庄主将我二人交给他们,自然可以避免争端,您的救命之恩我二人有生之年定铭记于心。”墨青玄见白虚瑕答得极快,又甚有条理,好像早就想好了一般,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少年,虽然没多什么心眼,却也知道如今只有小白可以相信,便也点了点头,黄潮生张了张嘴,又跑来一个负伤弟子道:“师父!他们又在流玉堂打起来了!砸坏了好些东西,又撕毁了不少墨宝!”黄潮生怒道:“岂有此理!”又对左右吩咐:“先送墨公子和无瑕公子离开!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找到!”随即立刻掠向流玉堂。
白虚瑕心中冷冷一笑,还以为这黄潮生是怎样人物,如今在天下第一剑法面前还是这般按捺不住,一边装着要弃庄救人,一边又舍不得那些阿堵物。昨晚将二人全身搜刮一通,又特意让弟子来监视,如今问出来墨青玄就是活剑谱,连招呼时候都排在前面了。黄潮生一走,余下的只有那个小丫鬟,送菜的家丁和四名弟子,白虚瑕蓦地掐了一下墨青玄,墨青玄瞪眼刚想喊,只听白虚瑕道:“这位姑娘,墨兄似是不大舒服,可否请你搀扶一下,在下重伤未愈,实在力有未逮。”
那小丫鬟面上又是一红,见白虚瑕面色苍白,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低声道:“是。”便从边上走来搀扶墨青玄。她青葱一般的小手刚触到墨青玄衣袖,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架在新蕊一般娇嫩的脖颈上。白虚瑕面寒如雪,淡淡道:“真个对不住,还请诸位放行,否则,在下只能对黄小姐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