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虚瑕拜别好生埋葬了方伯的尸体的岘首山新掌门以及众弟子,却是和墨青玄藏在方宅,留书给外出的方家老爷和少爷,言明此日之事。墨青玄见白虚瑕突然从马车座下的夹层中掏出一个小盒,拿了一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实在是摸不清头脑。
今日经历的事情让墨青玄思考了很多,然而他无法表达出他的感觉。不管怎样,如今两人还是好好地在一起。但是,他有些怕。他不怕自己的死亡,他只怕白虚瑕因为自己而受到伤害。
然而一坨泥巴糊在他发愣的脸上,把他的想法糊死在心里。
“小白,你这是……”
白虚瑕见墨青玄一脸惊愕,双颊还涂着易容膏,更觉得好笑:“今日之事这般阵仗,不久便会有追杀的人前来日月乡,我们的形貌被太多人看见,所以要易容之后再启程。他们定不会猜到我们没有赶往江陵,而是折返襄阳。”
墨青玄倒抽一口冷气:“你有这易容之术,为何不早些使将出来?”
“易容之术只是改变体貌,毕竟不能完全隐藏成另外一个人,用多了便也有些千篇一律,我在这方面只是粗浅,何况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从朱仙镇离开,但毕竟不是都知道我们的长相。易容之术不到万不得已,我实是不愿使用,压箱底的东西,可是用一个就少一个的手段,后面的路还很长……”白虚瑕匀细的手掌在墨青玄脸上涂抹着,冰冰凉凉舒服得紧。墨青玄又见他拿出绘工笔用的小毫来,沾了一些漆黑的东西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拍打……他努力看着白虚瑕双瞳中的自己,却又有些昏昏欲睡。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白虚瑕微微一笑,擦了擦手,将一面铜镜放在他面前:“墨大爷请看。”
墨青玄笑了出来。只有他明朗的眸子,还有从前的痕迹。白虚瑕心里却是皱了皱眉。原来把他易容成这样一个粗糙而风霜满面的老者,还是掩盖不住他阳光一般的气息。他就像无孔不入的阳光,高升之后,普照大地,让一切阴暗都无所遁形……
“小白,你真厉害!”墨青玄想抬手摸自己的脸,又无力地垂下去,“这个怎么弄的?教我!”
“墨兄的天分绝佳,三五年便也能有小成了。”白虚瑕胸有成竹地说着,果然看到墨青玄核桃皮一般的脸上绽开失望的表情:“算啦,反正你会,本公子还是省省事罢……”
白虚瑕也不回避,当着墨青玄的面将自己易容成了一个面色灰黄的中年汉子,皮肤坑坑洼洼,让人碰上了便不想看第二眼。
两人即刻赶路,很快回到了襄阳城。都说铁打的襄阳,果然是固若金汤的城池,而城中儿女也是一副人杰地灵的好眉好貌。虽然宋金连年战争,但城内繁华不减,尤其是这即将到来的中秋前夜,鱼龙乱舞,花灯如昼,街上摊贩成群,叫卖不止。白虚瑕赶着马车一路行进城中,墨青玄卧在车里,魂却早就被街上小吃的香气勾走。
他本以为白虚瑕定会找一家不起眼的客栈投宿,白虚瑕却在一家门庭若市的楼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快意楼”三个金色大字在上好的楠木匾上闪闪发光。快意楼是襄阳名楼,地位和长安原本的太白楼、临安的楼外楼一般,几乎已经成了当地的标志。快意楼据说也有百年历史,三个字似乎还是诗仙李白亲笔醉提,虽然不知真假,无疑是揽客的一大两点。
快意楼如今的老板据说也是江湖中人,所以跑堂小二不仅个个步步生风,机灵能干,而且也没有对白虚瑕这丑陋麻皮男子和车中病怏怏的老人不敬,倒是殷勤地架着墨青玄入座,特地搬来了一张有靠背的藤椅,让墨青玄靠好了,又利索地将原本就铮亮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笑呵呵地等着二人叫菜。墨青玄当时并未进过熙春楼,但是这快意楼的华丽雅致,比起花朝坊都不逞多让。
白虚瑕一开口,墨青玄才知道易容这门功夫当真不好学。平日里清朗如春风,冷冽如霜雪一般好听的声音,如今竟然变成了略微沙哑,带着方言的中年汉子腔调:“小二哥,俺们阿土叔痰多,不能吃肉肉,有没有什么面窝窝,给俺们来几个,还有什么菜?”
小二倒也不忤,仍旧笑嘻嘻地道:“那真是可惜了去,咱们快意楼的红烧蹄膀,盘鳝,夹沙肉和泡菜牛肚丝都是一等一的,客官您不知道,襄樊菜都是菜上淋油,这位老爷想吃清淡的,那也只能喝点面,吃些玉带糕啦。咱们快意楼的牛杂面和豆腐面是襄阳头名,和街上那些可是全然不同。要不来份孔明菜?为了诸葛武侯也得吃一盘是不?”
白虚瑕伸出骨节粗大的黑红大手,搓了搓下巴上的胡茬:“成!牛杂面豆腐面一样来个一盆的,牛杂……换成瘦牛肉罢!有什么俺们能吃的都上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不够了和俺再说!”
小二早就见过各色江湖异人,对粗俗汉子突然掏出这么多银子也没有什么惊骇,依旧摆着热忱的笑脸道:“这锭银子绰绰有余,客官您要不要来壶咱们快意楼秘制的黄酒?纯糯米酿造,香飘十里,当今圣上都喜欢得不行呢!”
白虚瑕摆摆手:“俺们不喝酒,就吃菜,就吃面,快点上来!剩下的钱就给你打赏啦!”
小二接了银子谢了声,欢天喜地地去了,在快意楼这种地方当小二,打赏总是比月钱多。白虚瑕对墨青玄呵呵一笑,低声道:“现在那些小店可能都被翻个遍了,我们在这花天酒地,越引人注意,反而越安全。”
墨青玄好生过意不去,觉得白虚瑕陪着自己一起不吃大肉,又佩服着白虚瑕的细腻心思,又觉得这个平时在外用膳都要对小二温文微笑谢个不停,啃骨头从来不下手的人,如今居然会搓胡茬抛银子,还说出花天酒地这样的词来,偏生又不饮酒,又不吃牛杂,实在是令人发笑。白虚瑕见墨青玄渐渐脱离了方伯之死和之前种种的阴影,心里也是一松。
这时门口走进一人,渊渟岳峙的气质,豪放不羁的面容,身高八尺,满面虬髯,全然是北方汉子的磊落气概,偏生一身绸缎衣衫,怎么看都是江南才有的工艺。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人似是早就习惯,呵呵对众人一笑,众人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各吃各菜,似是被他的气势压住了一般。小二前脚招呼着他,后脚一个中年人也迈了进来。这个中年人文士打扮,一身青衫,头上逍遥巾工工整整,脚上黑布鞋干干净净,全身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只是面容太过俊美,双眉斜飞入鬓却没有逼人之态,双眼脉脉含情却没有妖冶之容,高鼻丹唇,唇髭也修建得精致无比,颀长挺拔的身材,温文尔雅的气质,让快意楼中的少女妇女、婆婆婶婶全都面上一红。这男子若是在襄阳城中多走动走动,怕是倚香阁最艳名远播的楼芳姑娘也得为之心醉。
墨青玄看了看他,心想此人难得俊美不下小白,只是小白更加清,更加冷,更加空濛……三哥十年之后,想必就是这番模样。想到此处,不由一笑。
那俊美中年人对粗犷男子很是亲热地说了一声“久等”,刚想入座,却看到墨青玄扫过来的眼神,不由得向二人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他却是不动声色,只对小二道:“我们也就两人,如今客人这般多,不如我们就和那边的两位拼个桌,”说着面向墨青玄二人柔柔一笑,“不知二位是否介意?”
墨青玄看到酷似苏雨尘的笑容就忍耐不住,不由点头。白虚瑕却也没有反对,粗声粗气地道:“俺们都是粗人,两位若是不嫌弃,自然可以坐过来。”小二见状自是大喜,慌忙引两人入座,门外的客人便又进来一桌。
粗犷汉子看着有些不修边幅,但衣着的华贵也衬出他的不凡出身,果然开口点的全是名菜,价格更是一般人支付不起。待小二快步离开,那俊美中年人却悄声道:“不知瑕儿怎么来了此处,还扮成了这幅模样?我险些便认不出了。”
这却是用传音入密之法说的,墨青玄和那粗犷汉子听到,都是一愣,白虚瑕却是无奈苦笑:“果然怎生易容,都瞒不过南宫叔叔。”墨青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这一句“瑕儿”。他又猛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原来就是江南四大世家之一南宫家的人!让他更惊奇的是,白虚瑕居然也会传音入密之术。他心中一喜:这么说来,小白是有内力也不自知,以后练武,却是好办得多。
南宫家的易容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三国时有江东顾陆朱张四大族,如今武林中也有江南四大世家。江南四大世家各有各的本事,南宫家的易容术,慕容家的移花接木,苏家的财富,木家的医术,还不知有多少隐藏的实力不为外人知,但是南宫家的易容术,却是天下皆知的天衣无缝,别的门派费尽心机想尽办法,也是没有办法超越。白虚瑕唤他做南宫叔叔,他又称他做“瑕儿”,那关系该是极其地亲密了。
“好小子,你的易容术是谁传授的,还想瞒过我的眼睛?”这南宫家的中年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容如此自然而风流,适才得了那么多赏钱都没又如何的小二一见这粗俗汉子能让这文雅儒士笑成这般,不由得惊讶了片刻。
粗犷汉子讶道:“原来这就是无瑕公子?那这位……”
“还不就是那个横扫千军的墨家小子么。”南宫家的中年人口气很是亲热,“看来现在消息走漏,把你们逼到了这个份上。”
菜摆了满满一桌,粗犷汉子已经吃了起来。白虚瑕缓缓喂着墨青玄,道:“南宫叔叔和慕容前辈约在此处,也真是稀奇呢。”
粗犷汉子一愣,哈哈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却是忘记用传音入密,整个楼里听到这豪迈声音都是一愣。粗犷汉子面色微窘,道:“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这蹄膀。”
白虚瑕笑道:“两年前在姑苏,见过慕容前辈一面。”
这粗犷汉子正是如今慕容家的当家慕容烈,人如其名,性子火爆如烈火,但为人却颇有北方人的豪爽,所以慕容家这一辈倒也相对平静,和外家旁枝也没有什么矛盾。南宫家的中年男子,则是南宫家如今的当家南宫倾城。同样的名副其实,从前在武林中也是绝代风华的传奇人物,就如现下风头正健的苏雨尘一般热得烫手。
如今木家在木景莫死去之后便彻底销声匿迹,苏家低调而人丁单薄,南宫家这一代也只有南宫倾城一人单传,如今生有二子一女。慕容家倒是人丁兴旺,不过家大自然难打理,也隐有乱象。亏得慕容烈性子急,手段狠,又够义气,现在整治得也算井井有条。
慕容烈笑道:“当时无瑕公子想必也易了容,否则以你的风姿,我可不会认不出来。”白虚瑕心道,当时你正对着东北秘制卤猪脚,南宫叔叔在你面前脱衣裳,怕是也视而不见……他又看了眼墨青玄,心想这两人若在平时,倒也能拼个半斤八两。
“就是那段时间,我在教他易容。果然连烈兄也没能认出来。”
慕容烈还在大吃大喝,南宫倾城文雅夹菜,白虚瑕边喂墨青玄边把一碗面吃得呼噜噜响,谁能料到其中三人在吞食的间隙,正用传音入密说着话。
白虚瑕一边将面汤一饮而尽一边问道:“南宫叔叔,你怎生看出来是我?”
“若是真那么容易认出来,我这个师父岂不是太不称职?”南宫倾城吃了口孔明菜,“你虽然换了衣服,却没有换气味,叔叔我这鼻子特别好使,当年给你一锅野菌汤勾了魂去,虽然你这是我南宫家无色无味的易容膏,适才却是闻到你身上隐有梅香,这可是当年我便注意上的气味,又想到你们从朱仙镇过来的日子,才猜出来。”
白虚瑕微微一笑,心道若不是他亲口说出,自己竟然从来没发现他的嗅觉如此灵敏。墨青玄却悄悄凑近,在他颈边嗅个不停。白虚瑕面上一红,幸亏涂抹了易容膏,没人能看出来。
“不过一般人没有我这般的鼻子,你放心便是。倒是碰到小儿落尘,需要注意些,他和我是一个毛病,”南宫倾城看着墨青玄笑道:“我们也算极是有缘,你的三师兄名‘雨尘’,小儿名字里也有个‘尘’字,我们两家也算世交,如今……”他顿了顿,喝了一口糯米黄酒,“如今既然在此见了……我们总该做点什么,是不是,烈兄?”
墨青玄并不会传音入密这种在他看来“反正三哥会了我想学的时候随时可以学”的东西,早就急吼吼地想说话,不住对白虚瑕使眼色,白虚瑕立刻明白:“墨兄身受重伤,又中奇毒,而且不会传音入密之术,想多谢二位叔叔,却也只有小侄代说了。”
“客气客气,”倒是慕容烈先开了口,“无瑕公子,具体的事情,我们也有耳闻……我很是好奇此事真假。”
南宫倾城刚想开口,白虚瑕道:“假。”
“好。”慕容烈咧嘴一笑,“你说的,我就信。”
墨青玄颇摸不着头脑,但南宫倾城接着一句话却让他很是愉快:“今晚你们好生歇息,有我和烈兄守着,便是金国三大高手齐至,也讨不了好去。”
慕容烈吮了吮手指,又道:“我对墨家小子也佩服得紧,我们慕容家有门得自西域的功法,可以在身受重伤、内力全失之时活动如常,虽然不如少林易筋洗髓,但也能解了你们燃眉之急,待传授给了你,以你根骨……啧啧,”他伸手捏了捏墨青玄的骨骼,虽然和云万重动作相同,墨青玄却丝毫没有厌恶的感觉,反而感到一股热气传到无力酥麻的四肢百骸,周身说不出的受用,“虽然毒解不了,下车走走,应该倒是无妨。”
“小侄代墨兄多谢慕容叔叔!小侄虽然不才,但日后慕容家有什么小侄能做的,小侄必定竭尽全力!”这么多天,墨青玄第一次在白虚瑕眼中看到真正的喜色,又听他这么说,心中不由一暖。慕容烈笑道:“无瑕公子若是不才,那我们慕容家的人可要个个撞墙去也!既然如此,我也就自称一声叔叔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无瑕公子素来是重诺之人,今天这句话,叔叔我可是记下了!”
“这个自然!”白虚瑕依旧很是高兴,原本枯黄丑陋的面皮下焕发出来的笑容竟让人瞬间心生愉悦,甚至盖住了南宫倾城的风采。墨青玄并非傻子,单纯直截的双眼比一般人看到的东西还要来得真实。他突然觉得,相识两载,白虚瑕虽时常将温文笑容挂在嘴边,但真心笑意,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平日里他的眸子总是水润优柔波澜不惊的,而如今这般笑容,他桃花般的双眼明亮得就似天穹上满满的银钉,刹那芳华。
之后南宫倾城和慕容烈开始热烈地谈论起两家儿女的亲事,原来这八月十五两人来襄阳,是为了来寻天下第一冰人钱红线,八月十五当天钱红线会在汉水码头举行说媒招标会,两人竟是来投标的。如今先碰了头,便干脆先筹划聘礼嫁妆的安排。南宫家的大少爷南宫落尘和慕容家的三小姐慕容清歌从小青梅竹马,如今到了年纪,两家人自是要成秦晋之好。
南宫落尘虽然是南宫家长子,但却从未在江湖上走动,墨青玄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不奇怪。只是看着慕容烈的吃相,不由狠狠地吞着口水。听着两人高谈阔论,只觉这江湖上,还有那么多自己不懂不知的事情,有那么多值得自己学习的人,同是一派之掌,一宗之主,却有那么多不同……高山仰止,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和小白一起,会当凌绝顶……
这一夜两人总算是睡了个安稳觉,墨青玄以为自己会梦到方伯,梦到王虎他们,梦到云万重……但是,他早就累极,倒在床上,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白虚瑕看着他满面灰白相间的胡子,微微笑了笑,又回想起当年和南宫倾城学习易容术之时南宫家待他种种的好。那个陌生的大宅子,才更像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