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玄大呼一声:“三哥!”那白衣男子一转身,似是毫不在意唐萧的暗器,笑道:“又有了怎生奇遇?你内力进步好多呀,怎么样,刚才吓上一吓,以后出手要知道轻重了罢。”
唐绾和北游终于知道为什么墨青玄对白虚瑕如此亲热——因为白虚瑕看上去简直是这男子的亲弟弟——一样的白衣,一样温润的神色,一样出尘的样貌……不同的是,这个男子没有半点冷冰冰的气息,比白虚瑕要更加有人气得多。
墨青玄每次闯祸,用铺天盖地的各种词作帮他缠住师父的便是四师兄江城子,帮他疗伤敷药的便是五师兄木景莫,而毫无怨言地给他收拾烂摊子的,便是这三师兄苏雨尘。他一直视这三人如兄如父,此刻看到他,又想起已经逝去的五师兄,远在洛阳的四师兄,鼻头一酸,眼泪险些涌出。
唐萧显然也是知道这“三哥”是怎生来头,惊道:“苏雨尘?”苏雨尘缓缓转回身,看着唐萧,暖暖地笑道:“便是我了。唐兄的‘雨雾’好生了得,师父刚给我的袍子,已经穿不得了。”原来刚才他是用外袍接下了唐萧的“雨雾”,救了墨青玄。北游大声道:“哈,原来唐门‘雨雾’碰到苏公子,就成了尘土啦!”唐萧怒目,却没有做声,只是专心提防。
苏雨尘说着一躬身,唐萧以为他要攻击,却见他竟然行了一礼:“乔师叔来接岳小姐,但是路上有事需耽搁几日,师父便让我先来,也是思念师弟,不料竟碰到唐兄,世间缘分,果难言说。”众人心下均想:果然这人说话语气都似白虚瑕一般,墨青玄和他如此亲热,怪不得总是缠着白虚瑕了。
苏雨尘和唐萧说话甚是客气,和墨青玄说话便胡闹起来:“老七,你看看你,一屁股坐在地上,成什么样子,赶紧拍拍土,四弟要是看到你这般,又得念上一番‘出师未捷身先脏,长使词人泪满襟’啊!”唐绾听到这句,实在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墨青玄笑道:“那我就回他‘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1]’,哈哈!”见到苏雨尘,便是见到了自己信任的亲人,仿佛再也没什么好怕,他也放松起来。唐萧道:“庐州苏家……我唐门也并非惹不起。只是苏公子你家大势大,何必蹚这浑水?”
苏雨尘道:“谁叫我有一个顽固不化的师弟,为老不尊的师父,加上自己怜香惜玉的心呢?你看这小妹妹,根本不喜和你走,强人所难,总是不好。”说着撇撇嘴,好似很无奈一般,岳雪看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众人只觉得墨青玄的三师兄真是招人喜欢,唐萧与之相较,高下立见。
墨青玄笑道:“三哥,你这么说,小心周姊姊吃醋。”苏雨尘道:“你还说!我就要成亲了,你也不回来,不让你吃喜宴吧你又肯定说我不厚道,这不,亲自来请你,顺面拜见老丈人了。”墨青玄瞪大双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哎呀!你和周姊姊终成正果,真是可喜可贺!怎么她爹也在临安吗?”苏雨尘提起自己未来妻子,笑容特别温暖,点头道:“嗯,他开一家乐器店……”说话间右手突然扬起,一面折扇自袖中射出,展开激舞,众人竟然只能看到白色虚影。只听“叮叮叮叮”不绝于耳,待他收扇轻摇,地上已经落了三十余枚透骨钉。
“唐兄真是客气,暗器只朝一个地方招呼,否则在下都难以收拾。”那扇子竟然是货真价实的纸扇,丝毫没有破损,一面山水画卷,一面题字“宿雨浥尘”,正道出了他的名字。
众人正在惊讶他举手便挡住了唐萧的暗器,苏雨尘却双眉一挑,甚是心疼地道:“哎呀,用错了扇子,这个是紫玉画给我的,可不能弄坏了。”说着慢吞吞从左袖抽出一把精光闪烁的纯黑扇子,呆呆地道:“原来是放反了……”墨青玄白眼一翻,“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北游和唐绾看到这里,心想此人不愧是墨青玄的师兄,犯傻的时候,也能如墨青玄这般让人哭笑不得。
唐萧心下自是惊恐,他没料到墨青玄内力如此高深,更没想到苏雨尘比传闻中更加厉害,也不敢轻易再发暗器砸自己招牌。苏雨尘刚才一席话,虽然提醒了他暗器的方位,但也让他更需小心谨慎:“苏公子艺高人胆大,但我若是全力施为,也……”却是故意停下来。苏雨尘早被未婚妻子威胁惯了,笑道:“唐兄纵然能杀尽我们,也断讨不了好去。在下只比唐兄虚长三载,却也知生命易逝……”他双眼一黯,应是想起了木景莫,又续道:“需加珍惜,唐兄年纪轻轻便是这般人杰,何苦英年早逝,憾有未完之志?”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唐萧心里突然有些害怕这个和自己一样笑脸迎人的男子,这才想起,自己的笑容,早在刚才就消失了。
只听一声惊雷炸在众人耳边:“苏家小子好心肠,若是我,早就捏了那唐小妞儿,看谁家先杀了谁家。”众人一惊,唐萧更惊,自己身后无声无息站了一个人,自己居然不察!他连进五步,却是被来人和苏雨尘夹在了中间。
来人站在门口,声若洪钟:“这可怎生是好,来接岳小姐,路上喝酒误事,两位师侄,莫怪莫怪!”脸上却没有半分愧疚的模样。
苏雨尘一直凝神戒备着唐萧,看到来人,终于放松笑道:“乔师叔脚力无匹,耽搁了三天,却只比小侄晚了盏茶功夫。”众人一惊,原来来人正是墨青玄和苏雨尘的师叔——“铁衣虬髯”乔铁衣。
苏雨尘和唐萧都是颀长身材,但乔铁衣踏进门来,两个相较之下,便都不能做数。乔铁衣比他们高了半个头有余,和老乌相仿,只是穿了一件粗布袍子,浓眉大眼,乱糟糟的一蓬胡子,脸色红润润,如刚泡过澡一般,呵呵大笑道:“唐家四少都来了,岳姑娘还真是招人喜欢。”
唐萧没有料到白虚瑕通知的竟然是乔铁衣,此人武功据说仅次于武林第一高手江山梦,若想胜之是万万不能,见大势已去,也只得转身欲走。唐绾见唐萧神色,忙道:“萧哥!”唐萧道:“绾妹,你是和我回去,还是和他们一起?”唐绾脸现难色,犹豫不答。白虚瑕却道:“唐姑娘离家已久,回去看看,也是好的,省的家人挂念。”唐绾面色倏然一白,道:“你,你那么想我走?”白虚瑕看也不看她,淡淡道:“唐门毕竟是你的家,为了我们……不划算的。”
唐绾却怎能明白他心中感受,只觉得这个人原来是想让自己走,不想让自己在身边的……这个早就深深印在自己心里的人!
唐绾努力忍住眼泪道:“好啊,既然如此,本姑娘走就是了!”墨青玄道:“小白,你……”却被苏雨尘一扯,惊诧地看向自己师兄,忘了往下说。北游见自己公子发话,也不能说什么,只是心里依依不舍她……他深知公子从小便离开家里,对家的眷恋,其实比谁都要强烈,所以才会劝唐绾回去唐门,不愿她与亲人闹翻。北游却不知道,白虚瑕也是为了唐绾的安全考虑,抗金这条不归路,何必让唐绾也踏上?
岳雪轻轻唤了一声:“唐姐姐。”唐绾蹲下看着她,道:“小雪,姐姐对不起你,姐姐回去家里,好好和家里说说,弄清楚怎么回事,姐姐不会让人伤了你,你也不要怪姐姐……”唐绾只觉得心里剧痛,她十六年来,第一次为了别人如此心痛若死,而这个人,竟然让自己走,离开他的身边……
唐萧拉起她,也不多言,便匆匆离开。唐绾水绿色的身影闪出赭石色大门之时,终于还是忍不住,匆匆回望了一眼。那是怎样的一眼——那个自己一直杀不了的人,正静静看着她,她却读不出他眼中的意思;那个一直和自己斗嘴吵架的黑小子,呆呆地看着自己,嘴唇半张,却什么也没有说;如家里张伯一般待自己的老乌,正躺在栏边,人事不知;而北游那个贫嘴的小子,竟然追了出来,大声道:“唐姑娘,以后……以后我去蜀中寻你!”又红了耳根地跑回老乌身边。
唐绾走了。她最终还是回去了唐门。
是不是不管一条鱼儿在哪片湖泊,哪条江河,最终都会游向海里,游向同一个宿命。
[1]韩愈《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