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取道余杭,直奔天目山,并未经过白虚瑕的竹屋。天目冬景,美不胜收,虽然树枯叶落,却别有一番情致。雪盖青苔,却仍有各种蕨类植物郁郁葱葱顶雪而出,漫山银杏,奇石崔嵬。偶然有受惊的野兔,也已经换上厚厚的棕色皮毛,从马蹄空处飞奔而走,在连香树边,转一下便不见了。
众人经过青云桥,上得山脚,见到金钱松拔地而起,直冲霄汉,仰头望去竟然不见其顶,不禁肃然。墨青玄最是好奇,从马上一掠而起,攀着树就爬了上去,又跳将下来,乐呵呵地道:“哇,这大树,起码能有二十丈!”唐绾闻此,不禁有些佩服墨青玄的身手,自己即便是轻功好,却也不能在这些许时间在树上一个来回。她却不知墨青玄从小摸爬滚打惯了,早被火眼金睛的老乌称做黑猴儿,这横来竖去的枝桠,如此爱美的唐绾又怎会冒着刮破衣衫弄脏脸的风险。
墨青玄自洛阳到临安,也曾途径天目山,却未走得如此亲近,更因为那呆头水鸟而错过了天目山的景致,此时雪峰初霁,千树万枝,山泉淙淙,浮冰掠影,不由大是欢畅,全然忘记了梅姓美人,对白虚瑕道:“小白,你看!啊,那不就是银鹊树!我只在木师兄的图谱上见过,没想到今日得见!”
白虚瑕道:“《洞渊集》称天目山为‘三十四洞天’,此言非虚,墨兄你看那香果树,也是江南一珍。待得开花之时,花色艳而不浮,白萼金芯,红果白肉,甚是美丽。”墨青玄望去,零零散散的高大的树干约莫七八丈,枝上还有些许未落的椭圆形叶片,姿态妖娆,甚是好看。想来花期之时,更加美不胜收,道:“果然名副其实!妙哉,妙哉!”又指着一棵纵裂深褐挺拔的高树道:“小白,这是什么?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白虚瑕道:“这是天目铁木,墨兄真是好眼光,想我泱泱中土,也只有天目山,才有此树。前不久刚到落叶期,墨兄若是早些来,便能看到它四月叶展、九月果熟的模样了。”墨青玄道:“这还不简单!天目山如此好去处,等我们帮岳元帅打跑了金兵,就来这里结草成庐,岂不甚好?弹琴泼画,吟诗作对,也乐得逍遥自在!”说着又傻乎乎地跑到一株领春木下,笑道:“呵呵,这也就三丈,以后的房子,这么高就好,否则还挡了它们的光。”
白虚瑕沉默着看墨青玄东跑西颠,北游早就乘上墨青玄的马,有些好笑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公子——公子也许真的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吧?
唐绾心里百转千回,毕竟是少女的性子,也想下马嬉闹一番,寒冬腊月的也不会有什么蛇鼠虫蚁,却偏偏又有些矜持。三个人连拖带拽,终于扯着墨青玄继续赶路。墨青玄一路眼花缭乱,不由叹道:“妙极,妙极!来的时候都怪那丑鸟,害我没能欣赏这般景色!那时为了省力,就从天目山边绕过了,此时重来,当真老天对我极好!”北游耳尖,道:“什么丑鸟?”墨青玄道:“想起来就生气,长得鹈鹕一般的水鸟,偏偏身上都是白斑,声音刺耳无比,真个老鸦难听……”略去自己被鸟粪淋到不提,详细和三人说了那水鸟的样子。白虚瑕有些神秘地微微笑道:“墨兄真是有缘人,那是不多见的白耳夜鹭,自保能力很强,甚少与人接触的。”墨青玄一听自己碰到了稀罕物事,便也得意起来:“说得也是,本公子就是和动物混的熟……”北游道:“早知如此,真该带你认识下黄龙。”墨青玄这才想起北游提过的“黄龙”,却不知是什么角色?只听北游道:“那是公子后门养的一条大黄狗,平时可乖了,它分得清来人的善意恶意,所以从来不乱叫,昨夜你在府上,没听到它半点响声罢?若是你去,他必定欢喜得紧!”墨青玄这才醒悟,却又觉得北游话中似有深意。但看到林中黑影一闪即过,欢呼了一声便又追了过去,不做计较。
三人策马过去,却见墨青玄抱着一只正在挣扎的走兽道:“你们看,这只鹿好怪!”白虚瑕一见,只得耐心解释:“墨兄,这是一只雄黑麂,你看它尾腹、尾侧的毛色皆白,便是它的特点了。黑麂在天目山中并不多,猎人常来狩其皮肉,墨兄还是放了它的好。”
墨青玄闻言,立刻松开手,那黑麂跳了几跳,却不逃走,转身看着众人,墨青玄道:“麂老兄,对不住,本公子也只是好奇而已,你受惊了,快走罢,可别让人再抓住才好。”那黑麂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立刻转身跳走。
白虚瑕道:“现下时节,黑麂常从山上下迁,积雪之时,它们会散到农田附近,一般都是雌雄成对活动,便更容易被捕了。可惜它们太信任人类,山中积雪,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墨青玄叹道:“小白,你知道的还真多,但是它们为什么不向上走?一代一代,也总会适应的。”白虚瑕看看墨青玄,道:“大概习惯了罢。黑麂一般只有晨昏活动,这只约莫是太饿了罢。”墨青玄道:“它们也许从未想过要变,因为这天目山,这原野河川,本来就是它们的……”
唐绾没有说话,却见几棵红豆杉下,村落倒影已在眼前。白虚瑕道:“被墨兄这么一带,从山路竟然就穿了过来,那人也不知在否,我们且去看看。”唐绾道:“那人是说梅姑娘吗?”北游笑道:“去了岂不便知。”
梅家村周围群山环抱,古木参天,曲溪茂林,风景秀丽,村中古道幽巷,石桥旧亭,俨然世外桃源。村民施施然然,聊天嬉乐,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墨青玄见状,道:“真好,小白,以后我们来此,还能与这般村庄作伴,岂不乐哉,乐哉!”白虚瑕微微一笑,只道:“墨兄,这边。”四人下马,白虚瑕当先领路,村民见到,都围上前来热情招呼不已,墨青玄和唐绾惊叹不已:原来这桃源中人,也知道无暇公子之名。
好不容易安抚了大群村民,白虚瑕找一户农妇买了粗布衣衫让唐绾换过。唐绾退下那湖绿衣衫,荆钗布裙,却依旧美艳动人。北游手中已多了一袋子的年糕、麻糍,一袋子的笋干、麦糖,伴着一袋子的干山核桃、野板栗,正是梅家村的特产。唐绾自由生在蜀中,虽然竹子竹笋也多,却对这特产山核桃甚是好奇,墨青玄更是嘴馋不已,只觉小白实乃灶神,走到哪就跟他“搜刮”到哪,以后只要在江南,怕是再也不愁吃喝。正自高兴,只见白虚瑕停步,却是在扣门。眼前这农舍看着普普通通,背后一片秀竹,边上不远即是被村民称作“神泉”的上古清泉,端的是个好去处。墨青玄吃一口麻糍,喝一口古泉水,真觉得天地之间逍遥快活,舍我其谁。正在闭目享受,却听屋内传来一声大吼:“他娘的!这谁扰大爷清梦!”只见白虚瑕倒飞一丈,墨青玄刚觉得是自己看花了眼,原本看着紧闭的门板就从里面飞了出来,结结实实落在地上。若是平日里,定会激起无数尘土飞扬。
白虚瑕道:“此处乃顾准家宅,不知阁下是哪位?”唐绾已忍不住以手掩鼻,自屋内传来阵阵酒气,闻之欲醉,又偏偏还有多日未沐浴的男子臭味。
“我你都不知道?我就是昭明寺的主持的大弟子的徒孙的师叔的师伯!”踹开门板之人却并未出屋,只是大吼大叫,抱怨连连,“佛爷我在这睡大觉,你这小兔子却来敲门,可是让我炖了你不成!”白虚瑕心里好笑,只觉怎会有如此和尚,此人冒充昭明寺高僧,未免太不正经,便恭恭敬敬道:“如今黄钟十一月,可不正是日往月来,灰移火变,霜饱树而拥柯,风拂林而下叶,彤云垂四面之叶,玉雪开六出之花,敬想足下,才过吞鸟之声,德迈怀皎之智,白门小子,瓮牖微生,既无白马之谈,且乏碧鸡之辨。叹分飞之有处,嗟会面以无期,只求得见顾准为盼……”只听屋内一阵怒吼,道:“酸死了,酸死了!又酸又腐又臭又长,这兔子怎生吃法!”说罢一人大踏步走出来。北游好奇地走上前去,原以为有此雄壮声音,也该是身长八尺的大汉,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浑身酒气,头戴歪帽,步履潦草的中年人,倒也个头不矮,但实在不是什么彪形大汉。此人一脸胡茬子,眼睛都还没有睁开,睡得七荤八素,就跌了出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嘴里兀自大呼:“该死的,兔子……又飞了。”
墨青玄一直没说话,此时却跳起来:“中中尘,你怎么睡到了临安来!”那睡得迷迷糊糊的中年人,见到墨青玄,终于有了一丝清醒:“烙馍,你可算,来了……烙馍啊……”说着他竟然就抱着墨青玄痛哭起来。本就高大的鼻头,一哭反而扁得像蘑菇。墨青玄如安慰孩童一般轻拍他的背:“没事了,没事了,过会给你做吃的,然后你就去睡,好么?好么,给你做烙馍……”
其他三人见到如此状况,莫不摸不着头脑。唐绾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姑娘没见到,却看到一个醉汉!”北游道:“他醉了何止一天!”白虚瑕道:“这是河东刘白堕的鹤觞酒,他倒是把自己喝成了和尚……”唐绾只觉身上一阵寒冷,没有想到白虚瑕也会说这等笑话,又不由佩服起白虚瑕的博闻强记,竟然闻到酒味,就能辩出来历。那醉汉本自哭泣,耳朵却灵光,听到白虚瑕这般说,立刻甩开墨青玄,直扑白虚瑕,道:“小兔子你好眼光!这就是那骑驴酒!果然香美甘醇!”白虚瑕轻轻巧巧一避,正闪到墨青玄身后,却用手扶住那醉汉,道:“兄台好手段,竟然得到此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齎酒之蕃,恰逢路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故此酒又名‘擒奸酒’,人道‘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六月酿之,一旬不动……”一语未毕,那醉汉已经大呼:“好!好!好!这兔子要得,烙馍,你从何处寻来这白兔?白兔啊白兔……舍不得吃……”说着又晕晕乎乎,靠在墨青玄身上。
墨青玄苦笑道:“小白,这是我在洛阳的兄弟,曾中尘。他就是爱喝酒,爱睡觉……不知他怎地跑到了这来,不过你也真厉害,我一直以为你不善饮酒。”白虚瑕笑道:“的确不善饮酒,只是识得的字多些罢了。”说着一指屋内,众人均见到门侧跌着的酒坛,红纸黑字,大大写着“鹤觞”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