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府本应是处处戒备森严的将军府,布置也应当严谨刻板。可此处却如江南的园林,处处美景,这洛蛟也真是会享受了。而且以这边城之资,这将军府竟修葺得如此之大、如此奢靡,令人咋舌,仅一个词可形容眼前之人:穷奢极欲。
任由他带我在府中认了几处院堂,终是将我带到一处名为听籁轩的幽静住处。他调了三位丫鬟来听籁轩,其中一位专责服侍我的起居。之后他便因公事告辞了,离开前邀我出席晚上的酒宴,我应了。毕竟这是一个了解将军府和洛蛟的好机会。
服侍我的贴身丫鬟叫小菊,只有十一岁。小菊的身世也是可怜,一个孤儿,被唯一的亲人——她的舅舅卖来这府里,自此便再也没了自由,任人差使,仰人鼻息。小菊说要帮我沐浴,我说不习惯别人伺候沐浴,她便退到了房外。
想着小菊这么小小年纪,就没了自由,被卖入府中做了使唤丫头。如果我当初遇上的不是玉连城和严木乔,而是人贩子或者匪寇,只怕我也逃不了这般的下场。
可有时最怕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命数,即便是换了一个世界。
而我现在为了温饱,也为了找到那个人,依旧是要看人脸色而活,只不过我是直接取乐那位大人罢了。
期间,小菊小心进入房中送来一套白色的衣裳,内里的绸缎如流水月华般柔顺,外罩的浅绿色飘逸纱裙如烟如雾,袖口和裙摆处绣着一些白色兰花,一看便是上等手艺,真是奢侈。
洛蛟还细心地为我准备了一条丝质面纱,我换上洛蛟准备的衣服,让小菊为我梳了个最简单的发式,因为那些发饰实在是太麻烦了,一大堆的饰品又会觉得累赘、不方便行动。
我静坐在铜镜前,脸上的疤越来越淡了,多亏了玉连城的那盒药膏。我本就不是什么美人,中等姿色,更何况现在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洛蛟对我感兴趣,只是因为从未听过我唱的这种歌,只是新奇罢了。等他厌了、腻了,便也会赶我出门。
但在此之前,我要确认那人是否平安,若有机会一定要带他一起离开这里。一想起他,我走到床边打开背包,握着那盒药膏,虽然不是日日相见,虽然有关于他的记忆相比他人少得可怜……对我来说,他救过我,只要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满足而含着那一点点小确幸的笑意漫上嘴角,眼神之中亦是如此。我走到门边,看着眼前再度陌生的世界,玉连城,望你平安,我且心安。若有天意,若真有神明,烦请庇佑一下我的恩人吧!
所谓的晚宴,就是洛蛟炫耀着自己的身家和自己搜罗来的一些美女。宾客是当地的官员和乡绅,其中也不乏一些家眷。不过最惹眼的当属洛蛟的侍妾们,好一场活色生香的美人宴。她们一个个都像活生生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娥,且各有其擅长之处。
小菊领着我在洛府女眷一侧入座,我暗自顾了一眼,酒色声乐的酒宴上,突兀的就我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坐在席间。甚至不少人可能怀疑我走错了地方,而且也好奇我用面纱遮着脸,顿时我感到好几双目光朝我射来。天哪,看来这里的日子也不是这么好过的。幸好我不是久住,呵呵,心里不禁干笑着。
立马便有一个听着不甚友好的声音传来,说话的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约莫二八年华:“是走错了地方了吧,小丫头。”
谁知一直本分的小菊此时竟然会开口帮我,是为了护主么?“月儿小姐是大人请入席的。若霞姑娘若是有疑问,尽可去问大人。”
呃,眼前的美人儿就是之前洛蛟提过的若霞?满场那么多的情敌,有必要在意我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么,我心里暗自嘀咕着。
“真是没教养的奴才,主子说话岂容你插嘴。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人。也不知你这主子是怎么,还要用面纱遮着脸,怕是一副尊容见不得人吧。”
我黯然地抚上自己的脸,她说的确是实话,心痛却不是因为她伤人的话,而是想着:若不是我的那些小手段,这般的我,如何希冀得到玉连城的丝毫关心?
小菊想到刚才看到月儿小姐脸上满脸的伤痕,不禁心疼,也不知是何缘故,小姐的脸上竟会伤成这样,甚至身子上都可能伤痕累累。
小菊讽道:“好歹若霞姑娘是从落霞阁里出来的,也该懂些礼数。月儿小姐是大人请来的客人,若霞姑娘好歹也得注意些。”
落霞阁?大概是比较雅致些的烟花场所,明明是看人脸色行事的行当,竟也能调教出这般性情。只怕是因为来到府里后很得宠,这幅脾性多半是后来被洛蛟宠惯出来的。
若霞最恨别人抖自己的老底,心里恨得牙痒痒,说话便没了禁忌,却是压低了声音只说给我们听的:“也不知你这小狐主子使的是什么手段,让我们大人看上眼。别想着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说不定大人只是想换个口味,吃个嫩点的。等大人腻味了,你就得扫地出门!”她凤眼一眯,狠意尽现。
“怎么了?”说曹操,曹操到。洛蛟看到这边有些动静,便走了过来,原本顺路想问问刚来的客人处的是否习惯。
若霞立就改了神色,顺势腻到洛蛟的身上,轻声撒娇道:“大人,你不疼我了吗?怎么又找了个小的,你想吃嫩些的吗?”
若霞总是口无遮拦,我原本也不必计较,但是为了能清静一些,我神色为难地看了洛蛟一眼,似是用眼神问道:“竟不知将军有这嗜好?”
洛蛟羞恼了一下,对若霞正色道:“如果你再这么不识礼数,你就先回去吧。”
若霞惊讶且不服,但又发作不得,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便眼不见为净,鸣金收兵,自顾自去了。
除了若霞这般的,还有冷傲的,小家碧玉的……真是有收藏的癖好啊,我不禁叹服。
酒宴上的宾客已经全数到了,酒宴也已开始了一段时间。于是自愿也好,不愿也罢,洛蛟的十大美人一一在宴席中间献艺。十大美人琴棋书画,轻歌曼舞全齐了。
若霞献艺的时候,还得意地朝我对了一个眼神,基本上还是时时朝他的大人抛媚眼。唉,若霞的舞姿身形是不错,奈何脂粉味太重,更像以前那些娱乐包装下的产物,我不是很喜欢。
倒是最后一支舞,我是目不转睛地细细欣赏。与我相同的一袭素色的纱裙,在月光之下,如同仙娥。那女子自称落雪,亦是今日洛蛟提到的另一位美人。听说与若霞来自一处,生性孤傲,人如其名,别有风情,美则美矣,只是性子太冷,不怎么讨洛蛟欢心。但是如此美人,洛蛟又舍不得放手,于是一直不曾想过将她赶出门。
原本接下来该是一些助兴的节目,但是突然若霞找茬道:“不知月儿小姐可有准备些什么?毕竟入了这府里,也该知些礼数。”
“月儿小姐是鄙人的客人,不必……”洛蛟原本想制止,但眼看越来越多的宾客起了好奇心,便征询似的看向我,我站起身出席,表示愿意。毕竟人在屋檐下,如果现在能给他一处台阶下,以后办事兴许就方便些了。
看着天上的皓月,玉连城,如果我并非这十一二岁的女孩模样,如果哪一天我得以长成亭亭少女,你可会另眼相看我一眼?我只想为你唱歌,只想唱与你听。现在我也不知究竟与你有几步之遥,我的歌声你可听得见?相思引,引相思,你可否能听见?又可否能听懂?
“小月斗胆献丑了,奉上一曲《相思引》。但小月从未孤身在台上献曲,怕是怯场,望有落雪姑娘伴舞。”
落雪在中间,我则靠坐在台边,希望他们不会注意到我,在意的只有歌声和落雪的舞。
“梦,随风万里,几度红尘来去,人面桃花长相忆。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莫叹明月笑多情。”
“爱,早已难尽,你的眼眸如星,回首是潇潇暮雨。天涯尽头看流光飞去,不问何处是归期。”
“今世情缘不负相思意,等待繁花能开满天际。只愿共你一生不忘记,莫回首笑对万千风景。”
月下仙子般的落雪衣袂纷飞,飘扬如雪,她很能临场应变,方一听懂这支乐曲,便舞出了歌词中的情意。没有伴奏,只有清唱,因我唱的原本就不是这里的曲子。但这正好合了我的心,我的声音本就适合清唱,也正是清唱显出了曲子的意境。原本还有些纷闹的宴会,在歌声响起后不久就渐渐安静了下来,歌声仿佛自天边传来,出自那月宫,却又有红尘沧桑无奈之感。
连城,这首歌是为你唱的,如果你也在月光下,就让月光把我的歌声送到你耳里,好么。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动人的歌舞之中,落雪动情地舞,我动情地唱。
“梦,随风万里,几度红尘来去,人面桃花长相忆。又是一年春华成秋碧,莫叹明月笑多情。”
“爱,早已难尽,你的眼眸如星,回首是潇潇暮雨。天涯尽头看流光飞去,不问何处是归期。”
“今世情缘不负相思意,等待繁花能开满天际。只愿共你一生不忘记,莫回首笑对万千风景。”
我不知,此时,他正是被囚禁在这方土地下的密室里。
玉连城确定自己是听到了卢小芸的声音,他原本惊讶为什么小芸会在这洛府里,莫非是脱脱和小芸想救他,于是混进了洛府。但那丫头可知这洛府是什么地方,那洛蛟又是什么样的人!
这丫头竟还会唱曲,而且堪比京城里那几位头牌歌姬。她的歌声里尽是相思之情,她思念的又是何人?他想起了大漠里,银月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也曾安静的在他怀里睡去,毫无防备。让人可恨可恼的,又有一大堆的坏点子,却是帮了他些忙。
还有离别时,那丫头竟出人意料地抱住了他,约莫是在向他撒娇吧。如果当时在大漠里找寻严木峰等人,没有遇上这丫头,如今事情的发展又会怎样的光景……
“今世情缘不负相思意,等待繁花能开满天际。只愿共你一生不忘记,莫回首笑对万千风景。”
最后一个音渐渐落下,一曲终了,想见的人却依旧不在身边。玉连城,你究竟在哪儿?
“此曲只应天上有!”一声赞叹,将众人的神思又拉了回来。
我和落雪双双下台来,我感到落雪疑惑的观察了我一眼,便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回到了座位上。我也安安分分地回到席间,只是其间有几位姐姐的眼神我实在是受不了,好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
安啦安啦,我又抢不了你们的将军大人,我只是来找人的,好伐啦。
我避开她们的眼神,却又堪堪对上了洛蛟的目光,他的眼神是那么深,充满了疑虑,似是在探查我,我心虚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杯盏。
洛蛟见过的女子也不少,风尘的,达官显贵的,江湖的……但他从未如此讶异,这十二岁的女孩竟仿佛经历了一世的人世沧桑,如此透彻,如此豁达,却又似乎那么执着地念想着某人。这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即便是他见过的王嫣霞也没有到如此冷静看透尘世的境地,这女孩的歌仿佛让人经历了一番尘世般,沧桑感叹。无论是那首《雕花笼》,或是《相思引》,若是不懂情,又怎会唱出这番意境?只是这女孩动过情?又是对谁动情?也正是有着如此多秘密,聪慧又情深、曲音卓绝的她才会引起他的注意。
突然有一人说道:“月儿小姐小小年纪就如此才华,待到豆蔻之时,必定是倾国倾城,歌冠大盟。不知是何人能得小姐青睐,如此思量?”
洛蛟也是好奇得很,有人帮他提出,他现在只在意小月儿的回答,好奇地望向女孩儿。
倾国倾城?我可没那“福气”。
“小月没有倾国倾城貌,只盼有一知心人,茫茫人世路,相偕到老。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人或在天涯,或在眼前,只看小月的福气了。”
我此番话中的意思也就任凭他们去想象了,说也等于没说。只是若真要许下一段铭心誓言,我只许一人,那个我最信任,虽不在眼前,却可能随时在咫尺间的人。
我打了个马虎,并没有道出心中相思之人。他们见我不愿说,借着诗词打了个“太极”回来,便也不再问下去。
按原定流程,接下来的都是余兴节目。我这一桌的美女们几乎每人都只动了几筷子,就陆陆续续告辞了,若霞主动往坐在主席的洛蛟身边走去。
坐就坐呗,洛蛟却看了我一眼,注意着我是什么表情。我淡然的,只是看看风景、看看人。不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又叫了落雪陪在身边,于是洛蛟左拥右抱的,羡煞了那些宾客。别是我会错了意,难道他还想让我这年仅十二岁的丫头吃他的醋?即便是有,也不会是他。
只有那个人,才能令我变得不像原来的自己。
我明明记得白天洛蛟带我回来的时候还只是把我当做一个会唱歌的百灵鸟,一件可以炫耀他尊贵身份的稀罕物什,怎的现在像是生出了别的想法。
我看这一桌走得差不多了,就让小菊对洛蛟说我累了,想回听籁轩。小菊对洛蛟禀告时,洛蛟朝我看了一眼,我用手支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俨然一个急需充足睡眠的女孩儿。于是,洛蛟放了行,我也先退了席。而若霞得意地看了我一番,落雪倒是对我友善地点点头,意在后会有期。
从繁闹的宴会上走出,我终于能放松放松了。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月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