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福禄客栈
“霍帮主,前日所说之事查的如何?”霍武才进屋,严木乔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口来。
“严大公子何时也变得这般心浮气躁了?”霍武闲庭信步般的在房间中踱步,不时地看看客栈里的园景。
“只不过,”严木乔想到前夜竟会那般被人用剑威胁,还有堂堂君府少主竟会这般护着一个书童,“只是心存疑虑,不解不快。您就别为难我了,快告诉我吧。”
“其实这君府之事,想必严大公子在湖州城中早已有所耳闻,听说当时为了寻那玉连城,你们还曾登门拜访过?”
“确实。但当时我还从未和那君少对过招。”
霍武一脸好奇:“哦?你在这京城和君少对过招?何时?”
“就在大前天夜里。”严木乔语气中还夹带着一些不甘。
“原来如此。”注意到严木乔的口气,霍武惊问,“难道?”
“不错,正如前辈所想的那样,晚辈完败。”
霍武满眼诧异,心中更是疑虑:“想你这一辈年纪的,能够胜过你的,在这江湖上也是屈指可数。而这君少的功夫竟然这般出人意料的高你一筹。”
“不仅如此,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前夜,那君少竟是用剑威胁我,只是为了不让我打扰他那书童的休息?你说这讽不讽刺。”严木乔不解地一笑,淡淡地抿了口茶水。
“难道说……”霍武深思一番竟说道,“这君少喜好男色?”
严木乔口中的茶水还未饮下,听到霍武的解释,岔了气,猛咳个不停,甚是狼狈:“霍帮主,绕到现在,你还未回答我昨日拜托你的事呢!”
“哦,我忘了。”霍武正了正声,说道,“君府似乎是在月余之前到的京城。若非帮众打探的仔细,还不知这君府的规模相比湖州城的那一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是收购了城东两户大院合建而成。在这京城能有如此财势,也是屈指可数了。若是在前朝,这般僭越,怕是早就被问罪了,由此可见这君少的胆量还真不小。”
“这君少在湖州城就是一个人物了,据说是个精通天文地理、奇门遁甲的人,在生商道上也是花样百出,让人措手不及。如今看来,他更是一个心思缜密的高手。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若和他交手,当真是件棘手的事呢。”
“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岂会自甘埋没,将来若非将相之器,便是祸国殃民。”
“前辈,过几日,我想好好拜访这君少,一来可以和他真正切磋一番。二来探探他的底,若他能相助我们,也不失为一个有力的盟友。”
“也好,你们年轻人就该多见见面。哈哈~”霍武一边笑着,一边撂下这句别有深意的话离开了。
君府
我拿起桌上的人形皮影,不自觉地笑道:“无言,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做个试验吧。”
无言只是静静地回应:“是。”他无法确定,即便少爷可以在敌人眼皮之下劫走严向天,又是否有足够的狠绝,去手刃仇人,为她的师傅报仇。
或许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但君府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少爷有多善良,她的狠绝从来都只对于恶人。当初若非主上深知她这一点,又怎会这般轻易地将自己安排在了她的身边。
她的手上从未染过血,时常用毒,想必也是怕避不过心中的罪恶感。
还是说,她会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因为已经有了面对结局的勇气,所以她会毫不动摇地为师父报仇?
“这几日,水炎帮时常打探君府的事。方才福禄客栈的人来报,说严木乔和霍武时常见面。他会不会已经对君府起疑心了?”
我思索了一会:“他最多不过是对君府好奇,还不知道之间的联系,算不上疑心。既然他那么好奇,我们不妨就拿他来做试验。”
无言心领神会,应道:“我这就去准备。”
酉时初
木乔在院中练了半天剑,但心中一直萦绕着霍武的话。忽的,一把寒剑正刺向他。
“嘡”的一声,那一剑被木乔勉强挡下。
“大哥,天色都快暗了,你怎么还在练剑,而且这般大意。可是有什么心事?”
“没。”觉得告诉木峰此事还未到时候,木乔便仍旧瞒了下来,“只是这番变故竟牵扯出十年前江湖中那么多秘闻,想着若要铲除玉连城,已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了,须得从长计议。而且,我始终不信陵阳城夜袭山庄,是那丫头的主意。”
“是啊,那夜小芸的话虽是让人不得不信,可这江湖中的秘密实在太多了。”一番感叹后,木峰喃喃道,“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现在在哪里。”
若她真是珏氏遗孤,这些年她是如何度过的?没有族人的庇佑,背负着百多人的血仇,靠着恨意才艰难地活到如今么?每到族人忌日,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明明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酉时末
天色已尽黑,严木乔正打算叫上二弟一同去客栈前厅用膳,却突然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客栈小二来传话。
“客官,天字房的君少爷邀您一同用膳。”
“君少爷!可是君府的君少?”
“是,是。”“小二”没想到严木乔竟有这么大反应,愣是被惊了一下。
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显露,严木乔清了清嗓子,说道:“好。你带我去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真没想到这君少竟会主动来找自己。
路上,严木乔问着:“君少爷是什么时候来的?”
“天色将暗的时候来的,有大半个时辰了,说是有客人要招待。随后便让我来请您了。”“小二”回答得很是流利。
然而,当严木乔到达天字院,那间房却是一片漆黑。严木乔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推房门,才见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
“小二”很是纳闷,嘀咕着:“明明刚才还在。难道他走了?都没吱一声,真是。”
严木乔只见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在下有急事,不得已先走了,下次若有机会再相邀。——君少
“确实是君少让你来通报的?”严木乔怀疑道。
“小二”也很无奈,说:“是君少,那日小的见过他,确实是他。”
“罢了,你走吧。”严木乔巡视了一番房间,最后只得失望离去。
那“小二”才离开天字院,就忍不住一番窃笑,嘀咕道:“这呆子,我们少爷怎么会见你。”然后他直奔福禄客栈外那辆一直等着他的马车。
一到马车里,小虬就迫不及待地换下那一身“小二”服,穿上兰娘亲手为他做的锦袄,他的手不得闲,就连话也没停过。
这大半个时辰我一直都在看书,小虬一回来,我就没得清净了。见人已到齐,莫添便出了车厢,驾着马车回府。
“少爷,你可真小气。”小虬佯装数落我。
“又怎么了?”我无辜道。
“你说要请严木乔吃晚膳,不但让无言代替自己在客栈露面,最后还让人家‘空肚’而归。”
“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请他吃饭哪。”
小虬急道:“那你还让我打扮成这样去请他?还让无言在房间里待了大半个时辰?”
看来小虬真的没看出破绽,这么说来,试验还算成功。
“谁说无言在房里待了大半个时辰,他比我还要早出来呢。”见小虬满眼诧异,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忍笑道,“不信?你问莫叔。”
见一旁的无言微微点了点头,说明少爷说的是实话。可他更不明白了:“怎么可能,当时在房门外,你让我去请严木乔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无言还在房里!”小虬说得异常坚定。
“哦,那你是亲眼看见的?”我暗暗提示着。
小虬那一声“亲”字本来很响亮,却渐渐没了音。对啊,当时他看到的只是无言的“影子”,而不是无言。
“难道说,当时房间里有个身形和无言极其相似的人?”小虬猜道。
面对小虬的问题,我不能再多做解释了,便答道:“这是个秘密。”
未久便回到了府中,见小虬还在为刚才瞒着他的事赌气,我便哄道:“今天小虬劳苦功高,改天我请你看戏。”
“看戏?”小虬真不知道少爷这又是唱的哪出。
“嗯。皮影戏,说到这皮影戏,大盟还没有呢。等你看了皮影戏,你就知道你今天见到的影子是谁的了。”
小虬一脸疑惑,难道说房间里代替无言的那个人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
亥时少昙楼
我早早地熄了灯,静静地躺在温暖的被窝中。方才上楼,我也嘱咐无言早些休息,因为明天开始要好好准备除夕夜的年礼了。
实验成功了,只要将释言仿造的那几张婚帖交给严木乔等人,只要能在正月十五那一天将严向天单独引出来,我的计划就能成功了吧?
今天,无言问过我:“明明少爷可以很简单地将严向天诱杀。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正月十五?”
“因为君府收到了西厂督主的婚帖,那天我们会在场,用这一个障眼法,我们的嫌疑就能排除。”我的回答没有丝毫情绪,装作——仅仅只是解释,而非自欺欺人。
无言却是毫不避讳地说出了我的心思:“如果严向天死了,最有嫌疑的便是玉连城,这个障眼法同样也能帮他洗脱嫌疑。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亲的人,不可能同时在另一处杀人。”
“我要怎么报仇,由我自己做主。”
无言的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了提醒我:这般煞费苦心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是在为那个人做嫁衣。
回想着白天的话,我紧紧握着枕边依旧飘散着淡淡药香的瓷盒,刺骨的冰凉寒透了手心,却好似贴着心口般,把我的心也冻得喘息不得。
我不露一丝声响,只是哽咽着,不由地张口喘着气,因为心口还是那么痛。再度肆虐的泪水在眼角崩溃了,划过了脸颊和脖颈,深深地浸湿了那一圈。
为什么,明明告诉自己要狠心、要死心,却还是忍不住处处为你着想,帮你避过。
腊月二十九清晨京城城北集市
“年礼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况且城北的集市远不及城东,少爷为何?”经过两天紧张的准备,无言发现曾经自己以为简单的差事,原来有那么多讲究,其间的人情是多么复杂。而从前的自己只会两件事,一是练功,二是效忠。
“这京城就如同一个缩小的大盟,城东城南聚居了不少自东南而来的豪奢贵胄,而城西城北则有不少行商的异邦人。还在西厂的时候,我就遇到过不少。”
“少爷的意思是,要和西北异族人通商?”虽说少爷的想法很好,但是无言不由地担心道,“若和异邦人通商,其间的利润确实高于一般生意,可其间的风险也不少。”
“这我也知道。”看着刚买的糖人,我思索着还是吃了的好,反正迟早是要到我肚子里去的。
听着君少怪异的发音,无言转过头才明白,她此时竟一边含着糖人,一边和他说话。她这究竟是几岁呢?
也罢,她可以一心伺机报仇,可以盘算着如何将那些名门正派玩弄于鼓掌,也可以沉浸于这君府的安逸,只要她不会再站到那个人的身边,只要她不成为自己的敌人。
“一来,自从大盟建国,每一任帝王对于通商都十分谨慎,商号只有获得朝廷的许可才可以通商。甚至有些商号不明不白地被冤罪,罪名却是通敌卖国。”
“二来,”我暂且对糖人松了口,接口道,“若和异邦人通商,不安定因素很多。虽说如今大盟和诸多国邦交好,但是依旧有很多商号的货物被别国扣留,血本无归。这一点,沣老提醒过我。”
“那少爷还……”
“打算,只是打算!”被无言这么说,我又犹豫了,究竟应不应该为君府开通这一条商路?
之所以来城北,还有一个原因。
虽说眼前的集市不及城东热闹,但是十多年前一定是另一番景象。
“无言,从前珏氏的山庄就是在京城以北,对吧?当时珏氏最常活动的地方,应该就是此处了。”站在一处十字路口,我若有所思地环顾身边的景色。如果我当初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他一定也曾到过这里。
面对京城的北方,我心中顿生一个想法,我想要去珏氏山庄——那个曾经人人敬仰的圣地,如今已经沉寂的荒芜墓地。
无言却是十分在意身后的高耸的宫墙和北门,不禁问道,“少爷,如果天子愿意和你共享江山,你可愿意留在大盟,放弃回乡?”
循着无言的目光,无论眼前的宫楼是多么恢弘,我的心还是清醒的:“不可能。我不会放弃寻找回到故乡的方法,他也不可能和我分享。任何一个帝王,即便是他的痛苦,也不会向任何人倾诉,怎可期望他的‘分享’?”
“那如果他倾诉了呢?”
“那不是倾诉,而是利用。”
“为什么?”无言难以理解君少的这番话,“而且少爷怎会这般笃定?”
其实这个答案,只需一句简单的话:“因为,他是帝王。”
听了君少的解释,无言无法再问下去了,他知道何止是少爷在自欺欺人,自己也不过如是。
在我恍惚的那几秒,天空稀稀落落的开始飘起雪花。在我回过神的片刻,身边仿佛掠过一种熟悉,淡淡的檀香气弥漫。我下意识地转身张望,却见……
片刻之前
还有一个月便是督主祭拜先人的日子,脱脱不免地又比以往更谨言慎行了。每年这个时候,督主都会到城北集市,今年亦是。
每年督主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那些许的回忆。但他却无奈地任由眼前的一切……
“变了。”
有谁会想到叱咤风云的西厂督主会有这般落寞的神情,追忆逝去的一切。
变了,这是他每年来此都会说的话。脱脱明白,即便督主能够报仇成功,也无法让他在每年的此刻增添一丝安慰。
默默地陪在督主身边,脱脱看到十字路口有一对路人面朝着宫门,似乎是一对主仆。他们宽大的裘帽遮挡了他们的容貌,看样子似乎是在发呆。
脱脱心中暗暗地感叹着,又有一些人在白日做梦了。
看着眼前的景色,玉连城无法想象——自己也曾和那些嬉闹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地笑过。
该说意料之外,还是早有预感,竟然真的遇上了。但是他,并没有认出我。我犹豫着,眼前的人越走越远,遥远得好似是我——即将从这世上消失一般。
正当我想向前迈步的时候,无言拉住了我的手肘。他一如既往认真地警醒我:“别忘了你的决定,如果你真的打算离开大盟。”
“连城。”这一声呼唤轻微得只有我自己能够听见。眼前的人已经消失在街角,徒留满眼漫天飘落的雪花。
我狠下心来,转过身吩咐道:“我们回府吧。”
就当这擦身而过的,不止此刻,还有我们的曾经偏离过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