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纪一一六年腊月二十三福禄客栈
眼见将近年关,父亲却依旧执着地留在京城,严木乔无奈地从严向天的房里走出,轻轻合上门。看着院中纷纷扬扬飘舞的雪花,冷冽的朔风吹走了脸庞上的温热,严木乔不禁唏嘘。如今即便快马加鞭,也难在年前赶回陵阳城。
也罢,身在江湖,难免漂泊。只要父亲、峰弟和紫燕在身边,天涯海角也是归处。
严木乔刚想回房,却见客栈掌柜亲自领着一长一少两位男子进了严向天对面的天字客房。
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那位较高的男子身披黑色狐裘拿着伞,好生眼熟,究竟在哪里见过?
而那名少年始终藏身在雪色狐裘之中。忽的,少年似乎觉察到自己的目光,微微侧过脸来。严木乔有一瞬的惊愕,少年居然戴着一副精美的银色镶珠面具,而他仅仅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却充满了戒备。
随着少年的侧目,另一位年轻男子也转过身看了自己一眼,这一眼更加坚定了严木乔的想法,他绝对见过这个男子!
不一会儿掌柜从天字房中出来,守在长廊里的严木乔唤住了掌柜:“掌柜,方才到天字房中的是?”
“是我们东家的贵客。月前东家向君府借了三万两,约定月还五千两,今日刚满一月。”
君府?不错,刚才那位男子是曾经在湖州城拜访过的君府之主,君少。迫近年关,为什么他不在湖州城,却在这京城里?还有,他身边那个十四五岁的面具少年又是什么人,跟着他的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么?为什么那个少年看自己的目光那么冷,没有一丝情绪。
天字房
掌柜一离开,我便示意无言注意房外的动静。
无言在门缝边观察了片刻,见他回到位子,我递上一杯刚沏的茶:“他见过你。”
“掌柜并不知道你的身份,严木乔只会将我认作你。”无言接过我手中的茶,吹开迷眼的雾气和漂浮的嫩叶,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颜微让你在楼里静养,你却夺了小勺的差事。”
“虽说谷雨已经送来了图纸,但为了计划的周全,我还是要亲自了解一下这客栈和严向天房间的环境。”我起身离开圆桌,观察着客房的构造,“释言已经在研究严向天的书信,我相信,让她模仿严向天的字迹不是问题。”
因为男子穿的都是靴子,也就方便我在身高上做手脚了。脚上的靴子我刻意让兰娘做了内增高,靴底同样做了增高处理,这般下来我比小勺都高出一点,俨然十四五岁样子,只是身子骨看上去比一般少年单薄。结果惹得小勺不服气,也想要一双。
换上男装后小勺特意将我的头发束高,由于两鬓的头发被束紧,眉峰透出一股男子特有的英气,徽若又用炭笔将我的双眉描浓。当我看到铜镜中熟悉又有一丝陌生的自己,呆滞了许久,心中闪过了千万思绪。我挑了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在腰间,摸着掌心沁凉的玉,想着如果玉器真能吸走人心的负面情绪,只怕眼前这块会变成墨玉。
当我从头到尾收拾妥当,小勺和徽若的眼中透露的是出乎意料的满意。走出房门时,鲜有表情的无言竟然失态地呆滞了几秒,我心想,或许我真的是生错了皮囊,如果我是男子……
如果我是男的,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就不会执迷地去喜欢玉连城了。
“你交给释言的事,她自是从未怠慢。不过,沣老他们明日就能赶到,京城的君府也已经布置妥当。”主上不允许君少成为玉连城的助力,但看着君少日渐淡漠的表情,自己竟然会有一丝后悔。
明明知道将君少引向那条路是自己的职责,也是自己出现在她面前的意义,从第一眼就是如此。为什么自己心中的犹豫和对君少的内疚有增无减?主上,这条路走到底,你究竟要怎样收场?
无言心事重重地看着氤氲缭绕的雾气,随后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好似饮下的是满满一杯的烦恼。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给小勺一个措手不及。”起身走向房门,我看着严向天的窗户出了一会的神,“入夜后让释言来这里一趟,我有新的事情要拜托她。”
入夜后
释言怀抱着一个暖袋,风尘仆仆地赶来。即便无言领她来时是帮她撑着伞的,灰色的绒裘上还是贴了许多雪花。
“这雪竟然下得这么大?”我一直关着门窗,也不知道外面的雪究竟有多大。与此同时,名为君少的我也正缓缓合上心门,渐渐失去感觉。
知道这短短时日里君少还不可能走出心结,释言也不多劝,只是问道:“你让无言领我来所为何事?”
我的视线透过眼前紧闭的窗,仿佛正看着对面严向天的房间:“我想让你帮我画一个人的影子。”
“画影子?”释言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循着君少的目光,这才有了一些头绪,只是她还猜不全君少的计划,“也就是说,你让我来只是让我画下你仇人的影子?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想‘偷天换日’。既要掩人耳目,也要制造对我们最有利的‘案发时间’,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到君府。如果可以,我想让那些人彼此相互制约,却又始终相持不下,这样君府就能在这期间积蓄起自己的力量,以此弥补我们一直缺少的。”
恐怕,也因为你心中还放不下那个人吧。释言玩弄着自己一缕白发,想到自己和君少第一次相见时的诧异,还有第一次得知她心伤。罢了,谁让她是守护君府的一家之主,也是众人疼爱的小芸。“虽然我不知道你所等的时机是什么,不过,只要是你交代的任务,你且放心就是。”
“既然外面雪大,今夜你也别回君府了,和我挤一张床吧。”想到在这雪夜让释言赶来已经不妥,再让她回去,实在不安心,我便开口留她。看到释言一脸茫然,我打趣道:“难道你想霸占无言的床,把他赶出房?可是如今我们深入虎穴,除了无言,没有人能保护我们了。”
“少爷!”释言羞恼道,却又突然转口,低低地说着:“多谢少爷体谅。”或许她们的少爷并没有变,依旧是那个对敌人冷酷,对她们却不胜温柔、赤诚以待的“少爷”。
亥时
严木乔辗转反侧,一直难以入眠,白天那一幕反反复复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是因为之前在西厂里的那些事,还是因为一些人的出现?但那个君少不过一介商贾,来到此地或许只是巧合,是自己因为经历太多变故而变得杯弓蛇影了?
不行,一定要弄清楚!
带着这个想法,严木乔整好衣冠,悄悄离开房间。因为仅仅是自己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打算告诉严木峰。
夜深人静,当严木乔悄悄潜入天字房,一心保护君少、衣不解带的无言立刻清醒。
隆冬,又因为下雪,严木乔没有一些光线可以凭借,只能小心摸索前进,但这天字房除了多置一张床之外,和父亲的地字房大致相似,倒也降低了难度。
当他撩开右手边那张床的帐幔,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怎么回事?如果那个面具少年是君少的幕僚,那他就应该在这侧床位。难道他离开了?
当严木乔小心翼翼走向正床位,一柄泛着寒意的剑在黑暗中正渐渐接近他,直到他的手触碰到帐幔的那一瞬。
冰冷的剑锋正抵着自己的脖颈,严木乔伸在半空的手僵住了。身后的人竟然在漆黑的环境中也能让对手无知无觉,他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再来打扰她。”无言冷冷说道,但他刻意压低声音,他不想打扰君少休息。
是他!他竟然可以这般轻易隐去自己的气息,他的功力绝对在自己之上!严木乔诧异于君府的少主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内力。
如果方才那张床上应该睡的是君少,那么这张床上的就是那位戴着银色面具的少年。
突然,严木乔执意想知道帐中的是谁,却听到身后男子的警告。
“虽说我可以一剑让你去黄泉,并且不在地上留下任何血迹。但她讨厌血腥气,所以我不想她一早醒来就失了好心情。”
严木乔垂下手,转身离开。他相信自己还能应对几招,但是他却没有生还的把握,即便君少要对自己动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是自己先无礼闯入。
一点不落地听完帐外的动静,其实我早就醒了。知道严木乔已经离开,我松开手中的面具,轻轻将它放回枕边。左手因为在被外放了一段时间,又冷透了。转过头,虽然看不到释言的睡颜,听她沉稳的呼吸声,心想应该没有被吵醒。安心地阖上眼,我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我该相信无言的能力的。
无言伸手,仅仅只是触到眼前的帐幔。虽然他保护不了她的未来,也保护不了她的心,但他约定了这三年,没有人能在他眼前夺走她的性命,也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费尽心思布置的局。
虽然没有受伤,但严木乔却是满心狼狈地回到房中。路上他一度回想白天的场景,以及方才君少那些奇怪的话,既然夜闯不行,那就只有明日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了。
腊月二十四清晨
洋洋洒洒落了一天一夜的雪,一大早,就连窗纸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白,严木乔收拾好自己的满腹疑问便走向天字房。毕竟昨日打草惊蛇,所以必须尽早前往拜访,以免人去楼空。
但当他看到君少、面具少年和一个凭空冒出的少女从天字房走出,才知道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那少女也是君府中人?
严木乔匆匆走过去,希望能够来得及。但当他走到他们面前抱拳行礼,面具少年那冷冷的目光只是淡淡扫过,君少的眼神中则是警告意味颇多。
就连那少女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暖色,甚至隐藏着一丝敌意,更让人惊异的是那位少女的青丝中竟然有好几缕白发,难道是异族,还是有什么不治之症?
幸好此时掌柜经过,严木乔叫住掌柜,指着面具少年的背影问道:“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是谁?”
“我也不知道,据说他是君少的书童,是君府大丫鬟小勺姑娘的弟弟。”掌柜答道,“昨日就是他代小勺姑娘,陪君少爷来收借款的。”
严木乔不动声色地打探道:“没想到这君少对每一件事都如此上心,竟亲自来此收款。”
“这便是君少爷的心思了,我等怎会猜得到?”
那个面具少年仿佛对君府少主十分重要,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说面具少年是传言中君少的侍童,那么昨夜那一幕不就本末倒置了?
辰时京城君府
“在这天子脚下,寸土寸金,想必小勺为了这片地也费了不少心思。”从正门进入便是接待或者宴请宾客的曜灵殿,称其为殿,自是气势不凡,早已超过了一般贵胄府邸的大厅,和西厂的前厅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小勺这几日是越来越忙。”
再往前走便是君府中人商议要事的天枢堂,天枢堂以东便是供宾客借宿的厢房,西面便是马厩和膳房。
再往里走便是君府“四园”里处于最中心的填星园。从天枢堂一进填星园,最先经过的是为沣老准备的居所——宜年堂,之后才是君少的居所少昙楼。考虑到是沣老的居所,我当时要求小勺要将宜年堂布置得质朴、温馨,今日途经宜年堂,心想若是沣老见到这番布置,也一定十分满意。
少昙楼作为君府的二楼之一,与忆馡园的孤光楼相望。少昙楼虽相较孤光楼少了一层,仅有六层,但其规模却远超孤光楼,一楼建筑占地就已近一亩半。按照我当初的拟定,少昙楼的布置并不显奢华,一楼用作会客,二楼有无言的寝房和一些空置的房间。三楼有小勺的寝房,还有我研药的房间,四楼作为书房存放密件、议事和拟定文案,五楼则是我的寝房。至于六楼,我还未想到该作何用。
宜年堂的东面则是君府所有藏书的存放之地——芸台阁,芸台阁共三层。一楼存放的是君府搜罗来的关于大盟天文、地理、史料等文献,二楼是“谷雨”一部删选、整理来自大盟各处情报的办公地,三楼则是存放次等密件的地方。
填星园以东是由无言管辖的苍龙司之地——东岁园。隶属苍龙司的众人以苍龙阁为中心,住在东岁园中,其中也包括莫添和橘娘。
君府的西北角划为太白园,因为住在那里的人皆是直接隶属于我管辖的白虎司。专司舞乐的徽若住在琴轩,司礼仪、文书的释言住在如玉轩,司膳的红蔻和她养父母住在珍馐屋,专司工造的小虬和司衣处的兰娘住在至妙轩。
太白园以东,填星园、东岁园之北则是君府的花园——忆馡园。忆馡园中除了水榭亭台、古树假山,基本地势还算平坦,唯有孤光楼赫然独立。为与曜灵殿,即“日殿”相对应,我将能够俯瞰君府的赏景楼命名为“孤光楼”,即为“月楼”,同样也有了遗世独立之意。若要赏月观星,或是等待日出日落,孤光楼当是君府中的最好的去处。
当我经过宜年堂,看着眼前古朴的原木,不禁失了神。我不喜欢它们被刺眼的朱漆或压抑的黑色掩盖,原木柔和的色彩让这君府更加充满自然的气息。
遍布君府每一个角落的草木,就像不知不觉间忽变的四季、还有那忽至的风花雪月,让我的心在黑暗的荆棘中得到救赎,短暂地抚慰我亲手给自己划下的伤口。
环顾四周,每一处景色对我来说既陌生,也熟悉。好似从很久很久以前,乃至前世我就在此生活过。
面对眼前的真实,我有些许的迷茫,似乎就连记忆都变得不真实。之前的三十年,我究竟是生活在何处?
然而那种想法仅仅只是一瞬,毕竟这里并非是我真正的归属,我应该回到原来的世界,因为那里有我不得不面对的人和事,包括我自己;也因为那里有我不能放手的最深的羁绊。
经过池畔的时候,我幽幽地看向水面,仿佛从水中那一片空洞将会是我离开时的色彩。
“少爷。”
“什么事?”我抽离了自己恍惚的思绪,回到此刻的现实中。
释言沉默了几秒,才说出口:“为什么我从你刚才的眼神中看到离别?”
我却转过身,面对释言问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除夕,我没有留在西厂,而是和大家都聚在一起,你们,开心吗?”
释言虽说阅尽万卷、过目不忘,又遭逢变故,但心底却保有和小虬、红蔻她们一样单纯,所以她和她们的心思并无太大偏颇。
释言忽然被君少这般问着,一时乱了神,难道少爷是在试探她对西厂那件事的看法?
看着释言的犹豫,我解释道:“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话面的意思,我在君府里和大家一起过年,你开心吗?”
释言豁然开朗,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出口;“当然!”
“那么你会记多久?”释言又被我的问题懵住了,于是我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了无言,却没想到这块“木头”这次竟能那么快就应答上来。
“很久。”他如是说。
冷冽的朔风吹开无言眼角的那缕青丝,他此刻的表情很是认真,我想他的“很久”,应该真的会很久……
“释言一辈子都不会忘!”释言的回答倒是很直白。
看着眼前的他们,我的眼角不禁变得柔软,对于他们的回答,我究竟是该放心,还是担心?
当初,我将君府经营起来,就是希望它能成为我和我喜欢的人们的庇荫。只有君府所有人都连成一心,君府才能一直庇护在此生存的每一个人,否则君府的倾覆也只是片刻之间。
“严向天和珏氏后人的事尘埃落定之后,等到君府能够自维生计,我可能会离开君府。”——看着眼前两人难得的笑颜,这句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我知道一旦我事先将离别说出口,往后的日子她们会很难有单纯的快乐,但总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份离别。
辰时末君府天枢堂
想着今日少爷可能会在日中之前到君府,小勺刚在各分店处理好年节的调度就尽早回府做准备,谁想回府就被告知:少爷、无言和释言都已回府。
当她经过天枢堂时,见到红蔻正端着茶水和糕点前往少昙楼。
“红蔻姐,少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蔻虽然比小勺年长两岁,样貌却很显娇憨,行事也总是大大咧咧的。只见她思索了一会,回道:“约莫有大半个时辰了。听释言说,少爷一早就动身回来了,毕竟大胆地在敌人眼皮底下打主意是很危险的。而且看无言的脸色,昨夜似乎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么说,少爷现在在少昙楼?”
“嗯,少爷此刻在少昙楼整理君府的账目,但也命无言到芸台阁去取有关严向天、珏氏一族和十墨盟的记录。不过,少爷竟然也开始对关皇族的事上心了。”
从红蔻口里听到少爷在了解皇族的事,小勺掩去了那一瞬的惊愕,随即笑道:“既然是少爷在意的事,自然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