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来到孔门前已经足足有十天了，在这十天当中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石像。滴水未进的他已经面生疲像，就连他那双眼睛中的金光也暗淡了下来。
孔门中一切如常，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少年所做作为是徒劳的，孔圣人最讲究以礼而行，他怎么会收一个妖孽做徒弟？
既然孔圣人不愿意收他为徒，那么孔门七十二贤中也就没有人敢收他为徒，连孔门七十二贤中都没有人敢收他为徒，那么天下之大谁又敢收他为徒呢？
一开始还有好奇的孩童跑去看看妖孽长的什么样子，有的少年不只是天生顽劣还是受到了某些有心人的暗示还敢状着胆子对着这少年做些刁难。不过这少年被问话也不答，挨了打不抬头也不还手，最后连最顽皮的孩童也对这个像木头人一样的家伙失去了兴趣。
不少人都笑这少年傻，要想死中求活却还拉不下脸皮，要是他放下架子跪在那里，在装作一副委屈和楚楚可怜的表情，兴许孔夫子一时心软也就收下了他，他这样低着头站得笔直，一副又倔又硬的样子让人看了就不禁火大，这样的人如何能讨得了长辈的喜欢？
那些杂役奴仆都在看笑话，有好事者私下甚至开了赌局，赌这少年能坚持几天。虽然有几个大人物也曾经提起过要给这少年送些吃食，但在那些人略带暧昧的暗示下，那些奴仆将原本配给着少年的那份饭菜给克扣了下来。反正他是要死的，不过既然孔圣还没有表态，大家对他虽然不喜但还不至于真的做的太过火。否则只要谁随便寻个由头不就能将这少年赶下山去。
在这几日间少年也感受到了耻辱苦涩与愤恨，还不到十二岁的他感觉自己沧桑了一大截。他也知道自己要是跪下去效果应该会好很多，但是大家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虽然人穷志短，但是膝下最起码也也算是有白银，他并不是心疼下跪给他带来的那点屈辱，而是他怕今日跪了下去，有了这第一次之后以后自己的膝盖就直不起来了。
而且少年知道那老者应该还牵着牛在山下徘徊，而孔子端坐在山上，他被夹在中间，三者连成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想到两位顶着天的大人物也在陪着他受罪，他马上就觉得好受了不少。
坐着的未必就比站着的好受，人前光鲜之人在人后也未必会比常人体面多少，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少年不知晓这场未曾见面的战争究竟谁输谁赢，但是他知道自己输不得，别人丢在赌桌上的是可能权势、是威望、是尊严，他们输了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但既无权势也无威望的自己既然加入了这场争斗中，只能将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性命摆在赌桌上，这可是他押上了一切的豪赌，赌赢了就赚得盆满钵盈，输了就一无所有。
虽然他口口声声对那老头说：“世间万物都可明码标价”，但若是别人问起他的性命值多少银子，他觉得自己心里也没个谱，最起码山下那骑牛的老头给的价码他觉得还不够。
对于屈辱什么的别人忍得了，他自然也就忍得了。
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不过今天事情仿佛终于要有了转机。
有一位穿麻衣草鞋的中年人站在了这个少年的面前，虽然他并不是儒家弟子的一贯白衣的打扮，但是少年并没有看轻了他半分，这里可是东山，千万书生心中的圣地，谁不以白衣为荣？但在儒家弟子中的异类身份自然是不同寻常，最起码比普通弟子要来的尊贵。
少年抬起头，那双金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这麻衣中年。
“你莫要这样看我，我可不是圣人，你再看也没有用。”麻衣中年笑道，他看起来有几分土气，与儒家的风流书生形象截然不同。
“站着累，要不要坐下歇歇？”那麻衣中年指了指旁边的台阶。
少年摇了摇头。
麻衣中年见少年不愿坐下他也就不勉强，他很是随便的往地上一坐。这麻衣中年的身材很高大，但盘腿坐在地上还是之比少年低了一点。但是这就是低了一点使得这麻衣中年和少年说话时需要微仰着头。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尊重过的少年被他看这么一看本来有些紧张的情绪就放松了下来，让这么一个大叔仰头看着他，即使少年的脸皮着实经过了不少的磨砺，却也有些承受不住的样子了。所以他也学着那麻衣中年那样坐在了地上。
两人盘腿面对面坐着山风一吹，风卷着枯枝败叶哗啦啦的响，两人都还没说话少年就觉得自己有两分坐而论道的意思了。
但是随即少年就自嘲一笑。
论道？
自己这点斤两也配和东山上的大儒论道？
那麻衣中年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少年心念刚起他就说道：“我可不想你想的那样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我是东山上的农夫，对大道理什么的并不是很懂，只不过因为我跟了夫子的时间比较长，所以能种地种在东山上，因此连带着也被人高看了几分。”
少年一愣，寻常儒生虽然人人都将谦逊二字挂在嘴边，但这年头读书人本就是稀缺货，识字的人大多都眼高于顶，在他们心中愿意和普通贱民说上两句话就已经称得上是礼贤下士了。像这中年男子这般愿意与你坐在一起的，则是少之又少。
这中年男子虽然言语间不排除有些故作姿态的可能，但少年不得不承认与这人在一起感觉很舒服，他既不像山下的那骑牛老头那般心思深沉，又不如山上的其他人那样倨傲无礼，就如同乡间的长辈那般拉着你的手与你拉拉家常。
“我这人从来只会种地比不得我的那些师兄弟们聪明，若是说太多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我就直入主题了。”那麻衣中年看着少年用及其认真的口气问到：“你可愿下山？”
少年沉默了，他虽然老成但是毕竟还是个少年，孔门中人都对着他避若蛇蝎，若说他心里不屈辱那是假的，不过比起屈辱更让他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还是极端的恐惧和无助。
无人可信，无人能信的无助感和前路渺茫的恐惧感纠葛在一起，这几日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但是越是这样少年就觉得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下山我能得到什么？”少年还是忍不住问到。
“我不仅可以解决你的后顾之忧，而且能许你一生富贵。”
这一下就切中了少年的软肋，求生的本能几乎让他直接张口答应下来。但是他强自忍住了这种冲动，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麻衣中年的话是否值得信任。
在思忖了些许时候之后少年才迟疑的说出了“我拒绝”这三个字。
少年的回答显然出乎了这麻衣中年的预料，在意料之外但是却在情理之中。所以这中年不气也不恼，他只是眼光中显示出了微微的惊讶。
“为什么？”
“你开价太少。”少年又摆出了他谈生意时的那股泼皮架势。
“那你想要什么？”
“你们既然并没有选择我放在那里不理不睬就说明我其实比我认为的还要有价值，既然如此我才不要你们口头的承诺，最起码你们要给我一个——圣人做师傅，这是山下的那老头对我承诺过的。”
“孔圣人是不会收下你的。”麻衣男子再次强调道。
“我可以等，没准明日你就改变主意了也说不定。”少年依旧执拗。“反正对我而言只是吃些皮肉之苦而已。”
“你分明什么都不懂。”麻衣中年叹息道。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懂所以这些苦才不能白吃了。”少年咬着牙说道。
麻衣中年看了看执拗的少年，他忽然一笑：“我有一个女儿，她叫墨灵菡，她运气不太好，碰上了我这么一个不太负责任的父亲，可能是受我的影响她本身虽然有些顽劣，但实际上性子很软，总是见不得别人过得不好。”
少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他有些尴尬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麻衣男子。
他的确见过这么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隔三差五的时候等到夜深人静都会提着篮子来看他，如果不是那小女孩儿隔三差五的会给他带两个馒头，或许他根本就坚持不到今日。
少年在遇到老者之前经常处于饥饿之中，一饭之恩他受过无数，但是却都没有那个小姑娘来的深刻，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躲在树后面看着他，然后她小心翼翼的走近递给他吃食，她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你的眼睛真漂亮”。
风吹雨打都未曾动容的少年第一次动容了，对于那是第一次有人夸奖他的眼睛长得漂亮，那双眼睛时常会泛起金光的眼睛曾给他带来过无尽的困扰。
那少女还给她带了件衣服，虽然那件衣服他很需要但是还是被他扔下了山崖，不仅如此他还狠狠的吓唬了小姑娘一顿，告诉她下次不许再来，自己是妖怪饿极了可是会吃人的。那是他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善心发作，为了不让儒家人顺藤摸瓜的将小女孩牵连出来。
小姑娘当时哭着跑掉了，可是隔几天又在晚上的时候躲在树后面悄悄的看着他。
后来小姑娘装着胆子走到他身边递给他馒头的时候手还在哆嗦。
少年问她难道不怕被自己吃掉吗？那小姑娘怯怯生生的问道：“要是不吃我你会饿死吗？”
之后那小姑娘还与他打商量说只吃一根胳膊行不行？给她留半条命，因为她是独生女，她要是死了她娘亲肯定很伤心。
少年哭笑不得，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哪有自己跑出来让妖怪吃的？遇见妖怪应该快跑才对，她真是笨也笨死了。
少年后来又想想那少女既然能够在孔门随意走动那身份自是不同寻常，这种身份的人就是想死也难，而且一个女子敢夜里偷跑出来，若不是没心没肺自然就是有恃无恐，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少年仔细观察这麻衣中年眉宇之间果然与那小姑娘有几分相似，估计这种善良性格也应该是一脉相传，他心下略微放松了几分警惕。
麻衣中年接着说道：“她总是自以为聪明，其实笨的可以，倘若有一****不在，你记得要对她好一些。”
那少年微微抬起了头，眼睛里的那抹金色似乎亮了些，虽然那麻衣中年说的有些答非所问，不过少年还是仿佛抓到了什么。
他略一迟疑然后点了点头，那句本来已经在口中的话确是没有再说出口，看着那麻衣中年离去的背影，他隐隐的感觉到这种煎熬的日子可能就要结束了也说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