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确切的来说是一只地缚灵,正站在蒙蒙细雨中,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对不起”三个字。
本来于我这种生物而言,无根之物就如空气一般,不能近我分毫,奈何姐姐封了我的法术,顺便将我变成了寻常人体质,于是我只能躲在一旁的树下直到雨停。
待到黄昏之际,这绵绵细雨才渐渐停下,大大小小的水洼反射着太阳最后的光芒。我走到她的面前,没想她一看到我便急忙转身,用一双几近透明的手捂住自己的脸:“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声音里透露着一丝呜咽。
她魂魄里散发出幽蓝的光,原来她就在这痛苦之中度过了近百年。
百年前,寇军入侵景国,火炮炸开了国门,也炸碎了国人的美梦。上江大批知识分子及家属在军队的保护之下欲转移至国外。不料寇军知晓了此事,为了打击景国、消灭景国的再生力量,寇军派出一支海军追击。国军不敌,只能将这些人安置在一个岛上,然后拼尽全力打最后的一仗。
滋若是一位硕士的女儿。着陆之后她便同她父亲跟随着人群寻找藏身之所。远处不断传来火炮的轰鸣声和战士的惨叫声,众人慌忙之中在山腰处找到了一个山洞,入口就在一片树丛下,但极为狭窄,大家只能一个接一个地进去。
远处的战火早已停歇,躲在树丛后的众人看着山下的敌军越来越近,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大家最先是催促前面的人快点进去,后来演变成为谁先进去而大打出手。
滋若看着渐渐逼近的军队,心里觉得这里动静这么大,一定会被发现,于是便出声提醒。到底是知识人,稍稍提醒后便恢复了理智,有序却快速地进去。只是这么一耽搁,还有二十多人留在洞口外,此时敌人已进入山中展开搜索。
“若若,你快进去,我马上就进来。”父亲推着滋若向洞口走去。
滋若知道父亲在说谎。大家约定好,一个家庭先进去一个,一轮结束后再进去一个,若她此时进去,父亲就必须在七八个人之后才能进去,那时候这里说不定已经被发现。“不,父亲,您先进去。”
“听话,若若。你母亲走在我前面,我可不能让你也先我一步。”父亲泪眼婆娑地摸着她的头。
突然间一阵枪声传来,洞外的人立刻尖叫起来,四处逃窜,但四周并没有士兵的影子。父亲心里一凉,大概是敌军不想依次搜查,便开枪恐吓,众人这一叫便把敌人给引过来了。
一片狼藉中,滋若看到不远处有一道窄窄的山缝,她立马拉着父亲冲过去。幸运地是父亲因为长时间的研究而清瘦不少,能勉强地挤进去,其他人却是不能。
山缝越走越小,滋若前进了不到十米便寸步难行了,父亲更是停在了她一米开外的地方。幸好此处光线幽暗,加上父亲一身深色的衣物,普通人实在是难以察觉这里还有两个人。
滋若往后,回到父亲身边,不安地拉着他的衣服。父亲轻轻说了一句“别怕”,便噤声了。滋若明白,现在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让敌人发现自己,虽然不断暗示自己保持冷静,心里却更加慌乱了,以致让自己忘记了什么。
我读着她的灵魂,里面充满了痛苦与悔恨。我四处看了看,虽然百年来风景变化甚大,但地形却不曾改变。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山洞,洞口已被泥土死死封住,周围的岩石上还残存着被火烧过的痕迹。在她的记忆里,我听到了巨大的枪声,熊熊的火焰声,山洞里被闷死的人的呼救声和士兵邪恶的笑声。不知多久以后,一切终归于平静。
滋若努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使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父亲也一再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不让自己吼出声。
天空中下起细雨,就如之前我遇见滋若那般。大火慢慢熄灭,敌人向洞里扫射一番,又丢了一枚炸弹,确定里面没有声音之后便撤退了。
待听到远处依稀的鸣笛声,父亲总算是确定敌军已全部撤退,这才移动已僵硬的脚,一寸一寸地往外挪。
短短几米的路,两人却好似走了十年。一路沉默,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清晰,父女俩的脚步却越来越慢。
“别动!”父亲低着嗓子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父亲深深地呼吸一口,又是一声低吟:“别看!”滋若听话地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任父亲领着自己往外走。
滋若已经能大致想到外面的惨状,但当她透过自己的手指缝看到真实的一幕时,她忍不住的颤抖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但她还得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洞口外到处都是冰冷的弹壳和破碎的尸体,鲜血随着雨水肆意的流淌,将这里的土地完全染红。之前人人都想进去的山洞被烧得满目疮痍,散落的碎石和黝黑的洞口重新描述了当时的惨烈景象。
父亲带着滋若走了近百米,将她安置在一个灌木丛里,轻声说:“你在这里等一下。”便转身往回走。滋若悄无声息地跟着他,看着他一头钻进了山洞,之后一脸苍白地逃出来,蹲在洞口不停地呕吐。
之后父亲独自将洞口外的尸体搬进洞里,每进去一次,眼里的麻木就多一分,滋若流的眼泪也多一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丝毫不怜悯人间的疾苦。父亲终于将尸体全部搬进山洞里,他的手脚已经在不停地发抖,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他从一旁挖出泥土,堆在山洞口,直到洞口被完全封住,才坐下来休息。
滋若的泪早已流干,她靠在一颗大树后面,看着地上斑驳的树影,想起了她那个没有和她一起走的未婚夫端晟。
父亲稍微休息后,便站起来去寻找滋若,刚走几步就发现在树后失神的滋若。“若若。”
听见父亲的声音,滋若干涸的眼眶又湿润起来。她站起来,一把抱住父亲,失声痛哭,就像当初她抱着端晟一样。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滋若靠在端晟的肩上,眼里闪着点点星光:“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滋若定定地看着端晟,眼里充满希冀。
“你要走?去哪里?”他搂着她的肩,“你知道的,我父亲还盼着我接管染厂,我妹妹也还在医院里,我家需要我。不管你去哪里,去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一直都会等。”端晟直勾勾地看着滋若,“说吧,你要去哪里,我会每天写信给你。”
微风拂过,湖面泛起银色的涟漪。在这皎洁的月光下,滋若将父亲告诉自己的话复述给了端晟,虽然父亲嘱咐自己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但如果是端晟的话,一定没关系的吧。
想到这里,滋若摇着头松开了父亲,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会的,不可能。”她看着父亲,父亲似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我告诉了……端晟……”滋若躲过父亲的目光,轻轻说道。
“你告诉端晟了?糊涂!”父亲难得地冲她发火,“我早就让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知道前段时间那家染厂差点倒闭,后来是谁出钱救了端家吗?是寇军的少将!”父亲仰天叹息一声,“我本想着若他是真心爱你,一辈子对你好,就算他为寇军卖命也无所谓,可现在……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说着,这个一辈子难得哭泣的男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听着父亲的话,滋若跌坐在地上。她回头看着那座巨大的墓穴,想着自己有可能也会躺在里面,不住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端晟不会这样做得。”
虽她嘴里这样说,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对不起父亲,我错了,对不起大家,我错了。”她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的血混杂着地上未干的血,从她的额头流下。
尽管他们父女俩幸存下来,但因为食物稀缺和心情郁结,父亲与她先后离世,而她更因为心结而成为地缚灵,日复一日地在这忏悔。
“滋若。”
“滋……若,我叫滋若?”她放下手,喃喃道。
一百年了,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始终铭记着自己无意中犯下的过错。“对,你就叫滋若。”我望着她那苍白的脸,“滋若,与其囚禁在这痛苦里,不如随我回去,我可以帮你了解一切的真相。”
“真相……”她缓缓摇头,“可我父亲和大家还在这里,我不能走。”
“我见过你父亲,”我笑着对她说,“他转世到一个和平的年代,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其他人也一样,忘记前尘的纷扰,尽情地享受下一世的欢愉。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了,你愿意随我回去吗?”
“好。”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