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白扛着刚刚装裱好的画,推开了画廊的门。老板正在打电话,匆匆收了线过来,很是没好气:“租的展馆刚刚打来,我这好说歹说,才把祁枫的画展推迟了,还让他单独用一个厅,光是零零碎碎的,就多花了好多钱。”
“谢谢老板,真的,太感谢了。”晓白喜出望外。
老板又咕哝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手里的画:“你拿的什么?”
“这几张是祁枫以前的作品,画得很不错,存在我那儿,现在特意装裱了,拿来给您,”晓白细细拆开封纸,“您放心吧,装裱的师傅是我们的老相识,一定漂亮。”
老板挑剔地左看看右瞧瞧,表情放松了一些,瞅了瞅晓白:“祁枫这家伙,恃宠而骄,要是没你啊,看这小子怎么办。”
“画画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我不想他失望。”晓白摩挲着玻璃面,感慨道。
“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彼此还是有一定了解,才对他多番容忍。”老板一边说,一边回身去柜台后取出泡沫纸。“但我是做生意的,天大地大赚钱为大,他没这个态度,不如一拍两散。”
老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不是忸忸怩怩的人,最初毕竟收过祁桦的钱,难保不被他笼络。晓白小心赔笑:“您说的是,祁枫也就忙这一阵子,等跨了年,保证回归正轨。”
说这话是很违心的,她当然不能保证什么,如果成功,祁枫必然要接手公司,哪儿还会有时间画画?
“但愿如此吧,”老板一瞪眼,“他可搞清楚点,我们是签了合同的,再有懈怠,看我怎么收拾他。”
从画廊出来,晓白打车回公司,忽遇路堵,司机先是猛按喇叭,然后骂骂咧咧地下车查看路况,一回来就冲晓白抱怨,前面好多媒体的采访车,乱停乱放,好好的双向二车道,直接被挤成两条羊肠小道。
晓白心道还是坐地铁吧,便付了钱下车,走到采访车拥挤之处,抬头一看,原来是“博木”的办公楼。
祁枫原先对继承家族企业无甚兴趣,这一带又相对偏僻,晓白还是第一次站在这里。墙面上大大的“博木”二字遒劲有力,表面镀金在太阳下熠熠闪光。她心里猛地一沉,看来今天,“博木”将有大变。
大约十米远处,“博木”的大门前,一名记者表情严肃,正在播报新闻。
“……获悉,‘博木’家电总经理祁桦在今天召开的董事局全体会议上遭到弹劾。祁总经理在过去的几年间,恶意收购、兼并同业小公司,并采取商业欺诈、窃取商业机密等不法行为,获取非法利益。更有神秘来源称,祁总经理将非法所得据为己有,存入国外一银行账户,导致‘博木’资金周转不良,账面亏空……”
晓白长久地仰着头,脖子发酸,却无法挪动脚步。玻璃窗多而亮眼,不知哪一扇内,气氛紧张胶着,不同寻常。面对那么多证据,祁桦会说什么?他向来狡猾,滴水不漏,祁枫会如何应对?
这时,两辆警车驶近,四名警察下了车,直奔楼内而去。有几个胆大的记者追上前询问情况,被厉声喝止,满面悻悻,对着镜头道:“警方刚刚赶到现场,是否会带祁总经理回去调查还不得而知,但是祁总经理所作所为的确触犯法律,应受道德谴责和法律制裁。”
眼前的情形出乎晓白的意料,她本以为,此事涉及祁枫和周印沫那段难堪的过往,祁枫宁愿低调处理,却未曾想,他叫来了媒体和警察,把事情闹得这样大。
祁桦当年握有那些照片,只是在董事会上公布,未曾公开,这一次,祁桦固然要受到惩罚,可是祁枫呢?他甘于变成人们嚼舌根子的对象吗?
手心微微出汗,偏偏手机响了,她瞥一眼屏幕,“卓斯”两个字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正犹疑着,前方忽然一阵骚动,长枪短炮一齐朝着公司大门聚拢,她好不容易才看清楚,两个警察在前面开路,另外两个一左一右架着祁桦,将他押上警车。紧随其后的,是以祁枫为首的“博木”董事们,祁枫面无表情,凝视着祁桦,眼里燃烧的恨意让晓白浑身冰冷。
祁桦戴着手铐,然而衣着一丝不乱,金丝边眼镜下,一双眸子满含嘲讽。他向人群中扫来一眼,晓白急忙转过身。
警车远去后,记者们蜂拥而上,将祁枫围在中间。
“……祁先生,请问报警是您的决定吗?”
“请问祁董事长出席了刚才的会议吗?”
“您觉得祁总经理会被判几年?他毕竟是您的哥哥,您忍心吗?”
“听说祁总经理曾设计陷害您,使您深陷桃色绯闻,是真的吗?”
“这几年您都没有插手公司事务,现在突然归来,有什么用意吗?”
祁枫的目光落在那些急切的面孔上,并不准备回答,余光瞟见晓白,愣了一下,转身便走。方董事等人拦在记者面前,不让他们追上去。
指尖反复碾过柔软的掌心,晓白迟疑片刻,趁乱跟了过去。
祁枫先她一步进了电梯,她默数着楼层,随后搭乘了另一部电梯。
她不确定他是否想见到她,但是两人相处这么多年,此刻他有多难,她一眼便察觉,不想撂下他一个人。
会议室里座椅凌乱,仿佛刚刚一场恶战的硝烟还未散尽,而他站在窗边,楼下的车声人声远远传来,微风吹拂着他的发丝,他站在那儿,好像变回了初见时的那个少年,眼里有一股执拗,也有一丝年少轻狂。
他知道她进来,却不说话,她绞尽脑汁,思索着怎么开口。
“嗯,祁枫,”晓白挑了一个最不应景的话题,“画廊老板说,你的画展延期了,推到新年,他帮你跟展览馆打过招呼了。”
祁枫侧过脸,一点笑意若有若无:“我爸最不支持我画画,总是骂我不务正业,所以说什么也要我报商科专业。我当时就对他说,哪怕我被录取了,我以后也绝不会经商,我还是要画画,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奋斗。”
晓白有些语塞,半晌才道:“有理想是好的,至少始终在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活着是快乐的。”
祁枫反问:“我快乐吗?”
他将窗子推到最远。“或者说,我所谓的快乐,真的有意义吗?为了画画,我成天和父母争吵,伤了他们的心。因为画画,我认识了周印沫,伤了你的心。到头来呢?签约一家画廊,举办一场画展,我就快乐了吗?就成功了吗?我还不是要卖画才付得起房租,有家不能回,而我跟你……”
“别说了。”晓白低下头。
“我爱你。”他凝视着她。“很可笑是吗?在我背叛了你,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寻求依靠和慰籍之后,听到这三个字,很可笑吧?”
“祁枫!”晓白用力地攥紧了拳,“别说了!”
“我走了,”他忽然说,“我爸在家等着我。今天闹成这样,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我跟你一起去,”晓白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
祁枫笑了笑:“你去?我爸妈问起,你怎么解释我们俩的关系?”
晓白硬着头皮:“祁枫,那天我的话说重了。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最好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
“走吧,我没别的意思。”祁枫将手插进口袋,嘴角弯着,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祁枫的妈妈认识晓白,两人很久没有见面,她难得来祁家,便趁着祁枫父亲和他闭门谈话的工夫,拉着晓白到小客厅喝茶。
屋里暖和,清新的茶香很快飘散出来,祁枫的妈妈取了两只茶杯,先为晓白斟了一杯。
晓白有点慌乱:“这,这怎么好意思,阿姨,您先喝吧。”
“今天你是客,这点小事算什么?”祁枫妈妈笑,“再说,这么多年,多亏了你照顾祁枫,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不用,不用谢。”晓白尴尬,吞了一口茶,烫得喉咙有些发紧。
祁枫妈妈望了望身后,对面书房的门依然紧闭,她感慨道:“没想到,还能走到这一步。”
晓白小心赔笑:“阿姨,您和叔叔应该对祁枫有信心,他能管好公司的。”
“你叔叔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骂他骂得多,但是一直相信他会收心,会走到正道上来。”祁枫妈妈说着摇摇头,自嘲一般,“可是谁知道什么才是正道?继承公司就是吗?”
晓白心知祁枫家庭情况复杂,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妈妈对他的宠爱。
她便补充:“祁枫的画展过了元旦就办,到时候,您一定要到场。”
“我只希望到那时候,祁桦的事情也能妥善解决。”祁枫妈妈目光沉沉,端起茶杯。
晓白不知怎么接话。这种情形,她多少能猜到,究竟祁桦是祁枫同父异母的哥哥,祁枫的父亲就是再不满于祁桦的言行,也绝不会把亲生儿子送进监狱。
“……丛野的事,你知道了吧?”
晓白猛地回神:“知,知道了。”
祁桦妈妈吹了吹茶:“他的情况怎么样?”
“他……不大好,”晓白一想到丛野骨瘦如柴的身形和青紫的脸色就发怵。“他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稍有不慎,就可能……”
“其实他爸爸不是不关心丛野,也不是不关心那个女人。”祁枫妈妈打断了她。“只是,我们毕竟还有祁枫,不能不顾及他的感受。”
这是在为自己的绝情和冷漠开脱吗?晓白下不了定论。毕竟她是祁枫的妈妈,何苦去管自己丈夫前妻的孩子?那么她对祁桦,也是同样的态度吗?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祁桦妈妈微微挑眉:“祁桦这孩子从小就跟他爸爸不亲,又早熟,他爸爸把他带在身边,是为了他好。跟着他妈妈,迟早要落入那个姓丛的手中。而我对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她放下茶杯:“可是他恨我,也恨他爸爸,恨我们一家子。”
晓白犹豫着开口:“阿姨——”
“他恨我夺走了他父亲,恨祁枫夺走了他的母爱,恨他父亲,把他亲生母亲逼上绝路。”
“晓白,”祁枫妈妈叹了一口气,“为了报复我们,祁桦把你也牵扯进来,让你承受了不必要的伤害,真的……对不起你。”
“您别这么说。”晓白捏紧了茶杯,低声道。
祁枫妈妈说:“当年,我是走投无路了。说实话,祁枫做出那样的事,我没有指望你能原谅他,更别提帮他渡过难关。但是你二话没说,就回到了他的身边,是你挽救了他。”
不等晓白有所回应,她便失笑。“后来你和祁枫分手,是意料之中的事,我跟祁枫说,他这一辈子,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那样对他的女孩。”
“阿姨,”晓白一惊,“这怎么可能呢?祁枫才二十多岁,他的人生还长,他总会遇到比我好的女孩。”
祁枫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未置一词。
这时,对面房门“嘭”地一下打开,祁枫父亲犹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大义灭亲?你这么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对不起自己良心的,是祁桦,”祁枫面色阴沉,“我做的,不及他对我做的万分之一。您不止他一个儿子,他也不配做您的儿子。”
“祁枫!”祁枫妈妈板起脸,“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妈,我先送晓白回去。”祁枫目不斜视,晓白急忙站起身。“爸要保他出来,你们看着办吧。”
他妈妈过去安抚,经过祁枫身边时,祁枫清清楚楚说了一句:“如果您不怕他出来后弄死我的话。”
“祁枫!”
“祁枫,别这样,”晓白劝阻道,“冷静一点。”
祁枫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