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雅见老者并无恶意,且对自己大加赞赏,再看他长髯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之气象,拱手问道:“敢问老前辈尊姓大名?”
老者手摸胡须,笑道:“名字嘛,早已忘了。只是依稀记得一百年前,有人称呼我为‘醉仙’。”
“醉仙!哎呀,前辈就是名震寰宇的醉仙?晚辈冒昧,还望见谅!”鸠雅早已爬在床上,深深地磕下头去。
这老者本是轩辕族人,年少时痴迷习武修仙,竟抛弃王位不坐,一人游历天涯。也是机缘巧合,他当年经过黄帝修仙的缙云堂,无意之中获得一本奇书《黄帝阴符经》,从此日夜读经苦修,不但武艺盖世,还参悟玄机获得延年益寿之法,至今也有两百多岁了。因为喜好狂饮,世人就尊称其为“醉仙”。
鸠雅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故事,常常听到这么一句话,“天下无仙,唯有醉仙”。也就是说,自黄帝以后,没人能修成仙体,只有醉仙庶几近之。这醉仙一脉后来自成一派,醉仙传许由,许由传巢父、巢父传老耽,老耽传列子,列子传庄子……这就是后来的道家,也是开了中国隐士之先河。
这样的人物,没想到在这里遇见,鸠雅一时难以相信,半晌开口说:“前辈何以来到此处?”
醉仙笑道:“老夫一生淡泊逍遥,天下之大却处处蝇营狗苟,人类为名为利纷争不断,不异于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天地如牢笼,既然无处可去,我便到这天下最有名的牢狱中睡大觉来啦!”
鸠雅何曾听过这样的高论,平日里受到的教育,看过的书籍都是讲天下大势,如何行军打仗,如何强国治兵,就连公父也是时时刻刻将族人兴盛挂在嘴边,便有些不解,茫然地睁着眼睛。
醉仙哈哈一笑:“小娃子,你还小,自然不懂这些,也不怪你!我在暗地里观察你一个多月啦,你性格坚韧,虽身负伤痛也不轻言放弃,这一点倒是挺合我口味。更难得的是,你竟然天赋异禀,身体内真气繁杂,却伤不了性命,当真百年不遇啊!老夫一生阅人无数,一直没有找到传人,都因为机缘不够,不想今天在此遇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
鸠雅并不愚蠢,听醉仙如此一说,当即下得床来,跪下去磕头:“如果前辈不嫌弃我蠢笨,小子愿侍奉前辈一生!”
醉仙扶起鸠雅,正色说道:“好孩子,我看你天资颖悟,是习武悟道的好材料,但你得先答应我两件事情,我才愿意教你。”
“前辈请说!”
“第一,你身负血海深仇,有无穷烦恼还未斩尽,难以领悟我门出世超脱的精要,现在我只在武艺上指点你,你还算不得我门中传人,今后不许师徒相称;有朝一日,等你了悟天道,再回到我身边从头学起,方做得我徒弟!第二,今日学武之事,日后行走江湖,不得向外人提起,你可否能够做到?”
鸠雅当即跪下去,说:“晚辈知道前辈自有苦心,不敢违拗,我答应前辈就是!只是我虽然不能口里叫您一声师父,但心里永不会忘记您的教诲,请老前辈受我一拜,且当弟子在心里尊称师父吧!”当下就连磕九个响头,只把脑门撞得通红。
醉仙大受感动,轻轻摸着鸠雅的额头,欣慰地笑着说:“很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你先把你体内的这几股内力来源给我说一说吧。”
鸠雅便从头讲起,也一并将这几夜梦到神犬的遭遇说了。醉仙听到此出,不住点头说:“不错,果真是如此了!鸠雅,看来你跟巫族是大有渊源了。你梦里的神犬以及你乳下的胎记,其实都是巫族祖先槃瓠形象。槃瓠原是天庭神犬,与女子交合而生巫族,巫族原处于东方,最早发现种植水稻之法,原先称为苗族。苗族在蚩尤时期达到鼎盛,共有八十一部落,遂北进中原,与黄帝大战。后来兵败,这苗族便不断迁徙,因其部落出了一位洞彻天机,能通鬼神,善用巫术之人,号称苗父,这苗族就被中原部落称为巫族。我们中原四大部族一直视巫族为死敌,故而多有夸大污蔑之辞;我曾经到过南疆游历,与巫族有所接触,其族巫风盛行,风俗迥异,然而也并非如中原所传罪恶滔天。”
鸠雅头一次听人如此详细地说起巫族历史,跟以往认识大有不同,便问道:“我夏州国一直在抗击巫族,国中盛传他们残忍嗜血,且巫蛊之术最是邪恶,不知是真是假?”
醉仙道:“巫蛊之术原是苗父治病之方,如今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得而知。至于说巫族如何残酷,如何邪恶,我看中原部族也好不到哪儿去。鸠雅啊,你今后路子还长得很,对人对物,不要相信道听途说,也不能先存有偏见,当多看多想,方能知人论世。”
鸠雅听此一说,联想到自己轻信东君蛩的事,便如醍醐灌顶,顿时领悟在心,觉得醉仙当真非凡,看事透彻且胸怀宽广,没有一般人的异族偏见。
醉仙打断鸠雅沉思,说道:“小娃子,有很多事需要你今后去琢磨,不急于一时。现在我将‘阴符经’传授与你,需聚精会神仔细参悟。”说着,便将《黄帝阴符经》背诵出来,而后自己读一句,鸠雅跟着背一句。这《阴符经》一共才四百多字,以鸠雅才智,背起来倒是很快,只是朦胧中觉得此经言简意玄,内涵博大精深,观物洞察深邃,越背越觉得不可思议,当真颠覆了以前很多想法。
如此两个时辰以后,醉仙与鸠雅都停下来休息。鸠月此时送饭菜进来,看到醉仙,犹豫着不敢进门。鸠雅走过去说:“鸠月姐姐莫怕,这位前辈是一个大好人,你只管像往常一样即可。只是不能告诉别人今日之事,另外还得劳烦姐姐多加辛苦,以后帮我们把门放风要多警惕一些!”
鸠月听鸠雅如此一说,点点头出去了。
两人吃过饭菜,醉仙笑道:“可惜没酒,我这醉仙倒成了涸辙之鱼了!”
鸠雅也笑着说:“晚辈虽然不会饮酒,但只要以后有机会,一定与前辈痛饮一场!”
随后,醉仙就逐字逐句讲解《阴符经》,讲到精彩处不觉手舞足蹈:“《阴符经》包涵天道神韵,神机鬼藏,辨天人合变之机,演阴阳动静之妙。阴者,性之宗;符者,命之本。大道无形,视听不可以见闻;大道无名,度数不可以筹算。阴几乎道,故以况道也。静专天之阴也,动直则符矣。静翕地之阴也,动辟则符矣。得了一阴,不怕万阳;役使万阳,只握一阴。一阴一阳,分数正等。”
鸠雅听得如痴如醉,今天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深奥的道理,不禁折服,只听醉仙又朗声道:“老夫学《阴符经》一百多年,起初认为它是武学之作,后来认为它是治国之道,再后来才了悟《阴符经》乃自然天道,学之可以用来带兵行军、治国理民、修身养性。一言以蔽之,阴符者,道之体用也,阳为道之用,阴为道之体,阴阳互用,道生无穷。小娃子体内阴寒之气,乃天生而成,正是合乎天道,所以老夫才认定你是天纵奇才。《阴符经》上说,‘沉水入火,自取灭亡’,故而无死则无不死,无生则无不生,水火不可入,然‘阴阳相推,而变化顺矣’。如今看来,浮玉城城主倒还算得上有些见识,他教你阴阳二气相融合,也是正途;不过在老夫看来,当以阴役阳,先修体内阴寒之力以作根基。”
说着,当下教鸠雅吐纳呼吸之法,待鸠雅打坐静心下来之后,醉仙一面让鸠雅气沉丹田,将体内阴寒之气汇聚一处,默想如汪洋恣肆,自己则双掌抵住鸠雅后背,一股内力便源源不断注入鸠雅体内。
鸠雅按照醉仙所教来做,只觉得丹田内的阴寒之气氤氤氲氲,起初如一汪池水,水波不惊。当下意念专注,不断体悟感知那一汪池水,渐渐地如同临水自照,一切都像为了自己而存在。后来随着醉仙深厚绵长的内力注入丹田之中,那一汪池水便不断蔓延扩展,忽而成为溪流潺潺流动,继而又壮大如江河,奔腾不息。说来也奇怪,醉仙的内力跟梦中神犬的一样,都是寒而不冰,犹如醇酒。
过了一夜,鸠雅已经感到丹田中真气蓬勃,自己快要把控不住。醉仙便收了手,站起来说:“如今你真气已成,只是还不能外化为招式运用。今天先到这儿,你且休息一会儿,再静坐修炼,不可荒怠,三日后我再来传你运用之法,老夫先去找酒喝去!”说完,倏忽间不见踪影,已不知去向。
接下来的三日,鸠雅时时刻刻用功,不敢懈怠;越是对《阴符经》体会加深,越是觉得博大精深,越是不能自拔,连吃饭睡觉都觉得是在糟蹋时光。鸠月急得团团转,以为鸠雅中了邪术,想尽一切办法让鸠雅多吃一些,夜里则守在门口,生怕鸠雅出什么意外。三日过后,见鸠雅脸色红润,不像中邪之人,心下才大安。
鸠雅用功三日,体内真气在丹田中已能随心运转,且大有汇集成湖之象,真是又惊又喜。到了中午,醉仙飘然而来,一试探,也大喜过望,连夸鸠雅说:“不想娃子精进如此神速,大出老夫意料,很好!今天我就将《阴符经》尽数传授于你,前日所讲乃是基本心法,今日所授,是运用之道。《阴符经》贵在顺乎天道自然,因而因人而异,各自有不同的修习方法。老夫自酒中体悟,你该当从体内几股迥异的内力着手,将它们化为己用,这就叫做‘苦海无边,作舟自渡’。”
于是就让鸠雅拿出《火神功》从头练起,醉仙自己则在一旁指点讲解。醉仙本是没有学过《火神功》的,但自从修炼了《阴符经》以后,只要看到武学典籍,自然就触类旁通了。待鸠雅体内渐渐发热,并将那一股楼金逑注入的“火神功”内力引导到丹田之中,醉仙又如同前日一般,不断给鸠雅输入内力。鸠雅则按照醉仙所教,将体内阴寒之气聚在丹田,犹如一河清水静静浮动,让“火神功”内力在河上飘浮游走。鸠雅时不时将河水掀起,带动“火神功”内力上下翻动,继而引导到手掌上,等双掌犹如火炉,便向外打出,只见一股热气就从掌心飞散出来。如此再三,鸠雅已能自如地控制体内热气。
醉仙又让他用这样的方法催动“黑蟒神功”毒气,竟然也颇见成效,两人不禁大喜。如此又过去十日,鸠雅武艺大进,远非往日能比,体内几股内力以阴寒之气为主宰,也能相互利用,尤其是“火神功”更是进步不小,掌中能够吐出火焰,这在长右门也没多少人能够做到。令鸠雅担忧的,是东君蛩的“黑蟒神功”无法驯服,只能压制。就连醉仙也是没有办法,摇着头说:“这东君蛩要是早生一百年,当与老夫一争高下!不想世间尚有如此人才,不可小觑了。但老夫自信《阴符经》包罗万象,非是那邪魔外道的‘黑蟒神功’可比,鸠雅,你要记住——邪不胜正!”
醉仙又逗留了五日,将轩辕族“雷电经”心法悉数传给鸠雅,告诫说:“武学之道,在精不在多。只因你天赋异禀,或许能完成数百年来无数前辈先人不能完成的伟业,故而将这‘雷电经’也传给你。你如今根基尚浅,勿要贪多,等丹田之气凝聚成湖和‘火神功’大成后,再修炼‘雷电经’。日后有机缘,亦可修炼其它部族武学。但要记住,《阴符经》是修炼基础,要日日勤学苦练,切莫把它小看成武学典籍,今后如若遇事不明,不论是天道、人道、兵道,皆可从中参悟。你俗世还有牵绊,尘缘未尽,到滚滚红尘中去体悟磨砺,未必不是好事。记住,事事可修心,处处有天道!如果有一天领悟到什么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就到缙云堂去找我,那时我们便可续这师徒之缘!”
话音刚落,人已不见。鸠雅忙跪倒在地上,眼里泪水涟涟,小声叫道:“师父……师父……”
自醉仙离开以后,鸠雅黯然神伤了几日,在鸠月的悉心照料下,重又振作精神打坐练功,想到以后还有机会见到醉仙,心里也就慢慢地好过起来。现在一心只想早日练成《阴符经》,能够为亲人们报仇,不免又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地苦练。
这一天鸠雅正在运气,不想体内的“黑蟒神功”之毒猛然反噬,且来势凶猛异常,急忙调动丹田之气抵御,哪想那毒气犹如硬石砸于水面,激起巨大的波浪,只将丹田之气聚成的河流搅得天翻地覆,身上的麻痒之感更是如同刀刮脆骨。鸠雅才想起,今天就是东君蛩所说的一月之期,不觉骇然,如此一来心神摇动,更是不能控制那股毒气,随它沉入了丹田之中。
鸠雅瞬间瞳孔发蓝,隐约见一条巨蟒钻入脑髓,只想着如何吞噬周围一切,不觉心智大乱。此时鸠月见鸠雅病痛发作,慌忙上前去搀扶鸠雅,不想手刚伸过去,就发现鸠雅体内有一股怪异之气传到自己手上,又从手上钻入体内,不一会儿就昏了过去。
鸠雅此时清醒过来,却见鸠月昏倒在地,连忙把她抱到床上,一摸鼻息,只觉得气若游丝,不禁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