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油,万物复苏。生命虽然会有一段蛰伏期,但只要风云际会,便又欣欣向荣。雷声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春雷让人心生欢喜,这是大好春光即将来临的号角。
瞿父站在庭院中,听春雷从头顶隆隆而去,见院墙边柳树发了嫩芽,神色却还比冬季更要严峻,心情也无比低落。
仆人们都远远低着头快步避开,生怕遭受到无端责骂。瞿父不动不摇,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一群蠢材。
天空中忽然直直坠下一团黑云,不一会儿就稳稳当当停在了瞿父左肩之上,原来是一只报信的鹞鹰。
瞿父取下缚在鹞鹰腿上的布条,轻轻抚一抚它的羽毛,那鹞鹰扑棱着羽翅又冲上了云霄。
回到石屋之中,瞿父紧闭房门,急忙展开布条,凑到油灯前句不加点地浏览一遍。
他眉头蹙成卧蚕,瞳孔里就要喷出火来,老态龙钟的身体似乎要爆发出毁灭一切的力量:“来人哪,准备车马,我要进宫见世子!”
说着,将布条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仿佛将仇敌性命握在掌中一般咬牙切齿。他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展开布条,稍微抚平,放到了怀中。临出门时,却一脚踹翻了一把椅子。
早有专门伺候车马的仆人胆战心惊地跪在了石屋门前,小心翼翼地说:“主人,车马已经备好了。天气尚冷,我已经让人送皮袍过来,您稍等片刻。”
“大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稍后片刻,不要命了吗?”瞿父方吼完,一声响雷就炸了。
仆人大气也不敢出,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带路而去。
鸠桓正在大殿中阅览公文,努力想做出一副兢兢业业克己为公的世子模样,可就是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想着瞿莹。
他将文书扔到桌案上,饮了一口热酒,听着殿外轰轰隆隆的雷声,就有些困倦之意。
这时却有一名侍从迈着快步走进殿中,跪下去奏道:“启禀世子,国师来了。”
鸠桓还未说话,抬眼就见瞿父拄着青木拐杖满面怒容地走了进来,心里就很是不爽快,又掺杂着几分莫名的害怕。
“世子,老臣有大事要禀报!”瞿父微微拱手,就算行了大礼。
“莫非找到瞿莹妹妹了?”鸠桓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未婚妻。
瞿父就有些看不上这新世子,虽然瞿莹是自己女儿,但一国储君总是想着儿女情长之事,国祚怎能长久?
可他毕竟是两朝元老,不动声色地说:“瞿莹之事,老臣已派出得力心腹四处搜查,想必就要有消息了。还望世子放宽心,勿以劣女挂怀而误了国事。”
鸠桓无话可说,这才闷声道:“来人,给老国师看座。”
瞿父却制止了,焦急地说:“世子还有所不知吧,临武关已被逆贼鸠偃攻破了,征西大将军鸠弘与临武关守将貔雷都惨遭毒手,以身殉国了!”
“什么?”这一次鸠桓倒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公父鸠鸢统兵西征以后,鸠桓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寝。他心情很复杂,能当上世子自然高兴,可良心也备受折磨。他还经常梦见惨死的故国主和国后,再想到与情同手足的鸠雅成为了仇敌,就更加无地自容。订婚大典之日瞿莹又私自逃走,鸠桓觉得自己是在为父亲的野心承受着天谴。
鸠桓只感到如芒在背,临武关失守,那可是晴天霹雳!
公父尚在流沙一带与昆仑族死战,前几日还派来信使,要求增加援军和运送粮草。夏州国过半兵力都派到了流沙城去了,倘若鸠偃就此机会一路东进,顷刻间就能攻入祝融城。
轰!雷声忽然大了起来,大殿中灯火摇曳,空气也冷冽起来。
鸠桓与瞿父不约而同看向殿外,心情都格外沉重。
鸠桓阅历尚浅,说话声中就有些颤抖:“国师,你有何对策?”话出口,才想起貔雷乃是瞿父女婿,又加了一句,“貔将军年轻有为,却不幸遭逢大难,真让人痛心疾首。老国师请节哀,国中大事全仰仗于您了!”
“世子,形势危急啊!临武关失守,国中无兵可派,无将可遣,可以说祝融城已是一座空城。而国中那些大部落,谁都知道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心怀鬼胎,想要立即征兵南下,仓促间实属不易!”
瞿父明白鸠桓心思,在他眼里,鸠桓就是一只雏鸟,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因而说话也就毫无隐瞒。
他一方面据实禀告,一方面又故意夸大困难,意图就在于彻底唬住鸠桓,让他每一步都由自己牵着鼻子走。
鸠桓果然落入了瞿父彀中,一叠声叹息道:“国师啊,您快拿个主意吧!公父征西已然到了最关键之时,倘若再让他分心担忧国中内乱,我岂不是太无能了?”
瞿父掀动眉毛,现在倒有些泰然自若了。他这种历经政治大风大浪的人,有着敏锐嗅觉,一旦主上软弱,那就是自己施展抱负和计谋的大好时机。
“世子,我思得一计,不知当讲否?不行,这计策难免要遭国人诟病,还是算了吧……”
鸠桓已经急昏了头,一听瞿父有办法,哪肯轻易错过,连忙说道:“国师但讲无妨,只要于国有利,能解了这燃眉之急,我定会全力支持。如有非议,或者公父日后怪罪,我愿意一肩承担!”
瞿父目光灼灼,他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瞿父咳嗽两声,为郑重起见,跪下去回奏道:“为今之计,只有向镇国侯东君蛩请求救援,让他派出龙侯族大军帮我国剿灭内乱,诛杀逆贼!”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震得鸠桓半天说不上话来。恰巧此时,殿外又是一声雷鸣,鸠桓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到了椅子上。
这可真是自古以来闻所未闻,哪有让别国军队进入自己国境,并还求助于他们帮自己平定内乱?
鸠桓在政治上虽然稚嫩,但他不是白痴弱智,自幼也对国事耳濡目染,其间厉害之处自然知晓。若依此计而行,那就要冒着引狼入室的风险。到时候,怕只怕猛虎未除,恶狼又至!
“不行,决然不行!”鸠桓坚决地反驳道。
瞿父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拄着青木拐杖一步一步逼到鸠桓眼前,冷冷问道:“难道世子还有其它办法不成?还望世子教我!”
鸠桓大张着嘴巴,回答不上来。诚然如瞿父所说,夏州国中无兵可派,无将可遣,但鸠桓还是不敢冒这风险,结结巴巴地道:“不是还有浮玉城鸠嵬大将军吗?”
“不错,鸠嵬大将军尚镇守在我国北境。可他手中将士不满三千,其余都被调往了流沙城去了,难道世子指望鸠嵬将军带着三千将士就能剿杀逆贼?”
瞿父越说声音越大,越不容置疑:“再说了,鸠嵬将军南下以后,谁来转运粮草到西北部的流沙城去?世子,我原意是让镇国侯派兵帮我们解了燃眉之急,好有时间从容征兵南下。现在时间比命还宝贵,世子要三思哪!”
“再无它法了吗?”鸠桓最后试探道。
瞿父毫不犹豫,朗声道:“世子,你认为呢?”
鸠桓颓然倚靠在座椅上,快速在心里衡量着形势。从前方传来的战报来看,公父鸠鸢已然是骑虎难下,战争正到了胶着之时,不可能退兵回国的。而国中各大部族心思难测,倘若鸠偃占了上风,他们必会作壁上观,更别奢望让他们出力了。
鸠桓已是满头汗水,他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自古以来还未有人做过的抉择,仿佛历史就矗立在面前,那么鲜明又那么让人窒息!
“此事……就交由国师去办吧!”
鸠桓说完,感到片刻轻松,转瞬间一颗心只往深渊里沉。难道这就是与历史打了一个照面的感觉吗?不可思议,也不真实,如同在水里沉浮时抓住了一棵稻草,绵软无力又寄托着无穷希望!
瞿父却大声笑了起来:“世子英明哪,胆略过人,老臣佩服!”
望着瞿父离开大殿的背影,鸠桓心中五味杂陈,这当世子有什么好处?简直就是受罪!
监国理政已是麻烦至极,何况处处受制于国师瞿父,鸠桓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夹缝里生存。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鸠桓小声道:“祝融神灵在上,但愿我这决定能让夏州国化险为夷,而不是招致灾祸!”
他走到大殿门口,冷风卷起衣袂,春寒料峭,倒比冬季更让人难捱。
春雷阵阵,仿佛要碾压人世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压抑和烦闷。
瞿父回到府中,支开左右随从,一头扎进了书房。他匆忙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只见他笔走龙蛇地写上最后一句话:
大事已成,夏州国已是侯爷囊中之物。侯爷先前答应之事,还望不要食言。
封好书信,瞿父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道:“速将此信送交镇国侯,沿途切忌招摇,不得泄露半分踪迹。到了王城,要仔细听明侯爷答复。倘若他有什么物件让你带回,务必小心谨慎原封不动带来,明白了吗?”
那心腹点点头,刚要伸手接过信件,却听得瞿父又说道:“念你舟车劳顿,在外奔波之苦,我会好好替你照顾家中老小,以解你相思挂念之情!这是一百两黄金,你拿回家中去吧。”
那心腹之人便流下了冷汗,恭恭敬敬答道:“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国师重托!”
瞿父满意地笑了,听见屋外雷声响起,已经不像先前沉闷,哈哈一笑:“春雷一声响,乾坤好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