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月牙湖被围剿以后,竹烟觉得老天就一直在下雨,不管是蒙蒙细雨还是瓢泼大雨,总是如影随形没完没了。竹烟不无嘲讽地想到,整日遭受雨水浇灌,要是自己一旦停下来站住,立马就会生根发芽。
可是竹烟不敢停住脚步,她怕自己突然之间就会崩溃,更何况她身后还跟着一群死气沉沉萎靡不振的族人。竹烟知道,在找到鸠偃之前,自己就是这一群人的主心骨!
竹烟身后的夜郎族人们互相搀扶,有气无力地爬行在泥淖之中,他们大都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还时不时有些衰老之人栽倒下去,从此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夜郎族人们早就哭干了眼泪,对于死亡已经是无动于衷,颓废萎靡如同瘟疫一般在队伍中扩散蔓延。这队伍与其说是往前寻找活路,倒不如说是出殡送葬!
在这嵯峨群山之中,处处都极为相似,谁也辨不清方向。侥幸死里逃生的族人们似乎完全放弃了希望,只是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了冥冥天意。对于他们来说,最致命的不是伤残病痛,也不是断炊绝粮,而是遭受失败之后的一蹶不振。
对于夜郎族来说,这次失败,不啻当头棒喝。想当初,他们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部族一步步壮大,尤其是鸠偃领兵以来,一路高歌猛进节节胜利,不但人口财产像滚雪球一般膨胀起来,重要的是一度还占据了天堂一般的月牙湖。就在所有族人都做着部族强盛的美梦时,鸠弘却用刀剑与铁蹄蹂躏了这一场狂欢!
那一夜,当鸠弘奇兵突袭过来时,多少夜郎族人在不可置信中就被砍了脑袋;又有多少族人看着营寨中冲天大火而痛哭流涕,看着辛勤开垦出来的良田被踏平踩硬而肛肠寸断,看着那些牲畜纷纷逃散而心痛不已……一切预兆着美好生活的事物瞬间崩塌毁灭,这才是夜郎族心头最深重的创伤!鸠弘不但杀了他们的同胞,还夺取了他们的希望!
要不是族长回援及时,要不是鸠偃平时对士兵训练有素,恐怕就没有人能存活下来了。竹烟此时才知道,死了可能是一种解脱,活着往往意味着要承受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磨难。
“阿爸,你好一点没有?”竹烟来到队伍中间,看着躺在担架上的父亲问道。
夜郎族长在救援族人的战斗中身负重伤,已经不能下地行走,加上随着众人在雨天跋山涉水,得不到休养,早就只剩下了半条命,全凭着心中意念勉力支撑。
族长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朦胧之中甚至能辨认出在担架四周徘徊的死神身影。他动了动喉头,咽下几口唾沫,才艰难地说道:“我没事,竹烟,要多照顾族人们哪!”
竹烟将族长身上的破羊皮朝上拉了一拉,遮盖住他的肩膀,忽而仰起头看向天空,说:“雨下大了,阿爸,今天就驻扎在这里吧!”雨水扑打在竹烟脸上,有两行水珠滚落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族长觉得心脏剧痛起来,不忍直视竹烟,默默地闭起了眼睛。
队伍停下来,族人们悄无声息地收拾宿营地,不一会儿就支起了几顶帐篷,用来安置老弱病残,其余人都尽可能找一些能遮风避雨的角落挤在一起。
竹烟到帐篷里慰问伤员,看见一个婴儿不住啼哭,忙把他抱在怀里哄着。竹烟将头贴上婴儿脑门,才发现原来他是发了高烧,可这时到哪儿去寻找草药去?竹烟听见伤员们小声呻吟,更是揪心,将婴儿递还给他母亲,猛然起身出了帐篷。
此时雨势渐渐变小,一些妇女们升起几堆篝火,上面支起几只大陶罐,正咕咕噜噜煮着热汤。竹烟不用看也知道,汤里熬煮的是早就被啃得一干二净的马骨头,里面翻滚着一些野菜。饶是这样,还是有一群半大孩子蹲在火堆旁,眼巴巴等着喝上第一口汤。
竹烟走到自己坐骑旁,轻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头靠在马脖上。那是一匹剽悍强健的枣红马,是当初鸠偃从一群野马里精心挑选,又亲自驯养后送给竹烟的。这马已无往日风采,毛色发灰,骨头突出,只是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神情。
竹烟默默流着泪,呢喃道:“鸠偃,你在哪里?”她恍惚一阵,忽然从腰间拔出长剑,一下刺进了枣红马脖子。那马似乎早就预料到竹烟会有此举,竟然毫不挣扎,只是低鸣一声,缓缓倒了下去,最后看了竹烟一眼,闭起眼睛安详平静地死了。
众人早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都明白竹烟心思,她是为了让大家活命,才杀了心爱宝马。人们都低声哭泣,泪水流进嘴里,说不出的苦涩。
“夜郎族人们,竹神永远与我们同在!我要告诉大家,为了夜郎族,我竹烟什么都舍得牺牲。只是大家伙要振作起来,自助者天助之!”竹烟站到一块岩石上给族人们鼓劲,她身上披风翻飞,长发被挽在脑后,脸上透露出坚毅果敢的神情,就如同竹神化身一般。
族人们受到感染,都高呼道:“竹神护佑,竹神护佑!”
竹烟下了岩石,一面让人来割马肉煮食,一面挑出几个识得药草的族人,自己带领着他们在营地周围采集草药。
一个族人在前面兴奋地喊道:“竹烟,快来看,好大一株灵芝!”
竹烟跌跌撞撞跑过去,顺着那人手指看去,只见一株灵芝大如莲蓬,生长在一棵临近一处陡坡的松树之下。竹烟想要前去采摘,却被一人阻拦住了,不住告诫她坡陡路滑,还是不要冒险。
竹烟哪管那么多,急切地说:“灵芝固本培元最是神效,这一株不知能救活我族中多少人,冒点险也值得!”竟不顾众人劝阻,慢慢往松树靠近。
这山里下了几日雨,地上泥泞不堪,加上土质又松软,竹烟才来到陡坡上,脚下打滑,踩落一块泥土,人就往坡下滚去,直唬得众人尖叫起来。
竹烟顾不得身上疼痛,急忙在空中乱抓,好歹抓住了一棵长在坡腰上的矮树,人就悬挂在半空。可是土壤实在是被雨水浸透了,那棵矮树的根须渐渐被扯了出来,眼见着就要完全脱离土壤,随着竹烟一同掉下陡坡去了。
这时从山顶飞下一人,他手中甩出马鞭,缠到竹烟腰上,用力将竹烟甩上坡顶,自己双脚趁着下落之势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一蹬,身子就笔直地飞了上来。
众人心头大石落了下去,再一看,来人正是鸠偃世子,不免又是一阵欢呼。竹烟早就扑到鸠偃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双手捶打着鸠偃肩膀,竟与先前判若两人,又恢复了女性的柔美与娇羞。
竹烟哭几声又破涕而笑,不断端详着鸠偃,如通梦里一般!鸠偃也是霎时间悲喜交加,情不自禁抱住了竹烟,心里翻腾着苦涩与甜蜜。两人分开,拉着手不约而同地问道:“你还好吧?”话才出口,相视一笑,又搂抱在一起。
原来鸠偃赶到月牙湖,不见了鸠月踪影,便领着抗巫兵在大山中四处搜寻,只是起先没有走对方向,与竹烟等人渐行渐远。后来鸠偃便将抗巫营分作几队,分头行动,总算探查到了夜郎族消息,才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恰巧救了竹烟一命。
夜郎族人们见到鸠偃,都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人们围在篝火旁边又唱又跳,仿佛过节一般,就连族长也让人把自己抬到帐篷外,看着族人们欢天喜地,他脸上也泪水涟涟。
族长看着竹烟靠在鸠偃肩膀上,一脸幸福满足,便支起身子,艰难地喊了一句:“大家安静,我有话要说!”等众人都安静下来,族长缓缓道,“今天得见鸠偃世子最后一面,老夫死也瞑目了!”
鸠偃急忙说:“族长说哪里话来,我们以后还要一同并肩作战呢!来日方长,怎么能说是最后一面呢?”
族长勉强笑道:“我自知命不久矣,世子不必宽慰我。我死了不过化作一抔黄土,匍匐皈依到竹神脚下,此生也无憾了!只是我心中尚有一事放心不下,还望世子能成全。”
“族长但说无妨!”
“我死后,竹烟就交付于世子了。这孩子自幼心气很高,她能一心追随世子,看来是动了真情了,世子可莫要辜负于她啊!”族长直言不讳,人之将死,已经没有必要忌讳什么了。
他也不管竹烟早就羞红了脸,往下说:“竹烟,你过来,阿爸要将你亲手交给世子。”竹烟走到族长身边,把手伸给他。
族长又招手让鸠偃过来,把他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摇了几下,张嘴要笑,却往后一仰,倒在担架上死了。
竹烟扑在族长身上,哭喊道:“阿爸!阿爸!”
夜郎族人们也都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