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嘶鸣,柳枝低垂,这是夏日午后难得的惬意时光。天上白云朵朵,云层虽厚,但都彼此散开,天气不算闷热。还有习习凉风从柳荫里吹拂而来,蝉声一刻不停,可并不如往日烦人。
鸠雅看见鸠月抱膝坐在一株柳树下,柳梢轻抚着她那一头秀发,阳光从枝叶间洒落下来,鸠月长长的睫毛就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鸠雅坐到鸠月身旁,笑着道:“鸠月姐姐,你好雅兴啊!”
不料鸠月抬起头来,眼眶泛红,显然是刚哭过。鸠雅心里一慌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秦涪那小子又欺负你了?我非得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鸠月没有任何反应,眼里光芒暗淡消沉,呆若木鸡一般,仿佛灵魂已被人抽去,毫无以前的勃勃生机。自从夏州国回来以后,鸠雅经常看到鸠月这般模样,可自己终日在外忙着应付差事,算下来今天才与鸠月真正地促膝而谈,便有所领悟地说:“莫非姐姐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陪你?好姐姐,不要生气了,我给你赔罪就是!”
鸠雅一面嘴里向鸠月讲述夏州国风光习俗,一面扯下几条柳枝,在手里编成环状,又就近摘了些花草插在上面,那柳条顿时就成了一顶玲珑小巧五彩缤纷的花帽。鸠雅想要把花帽戴到鸠月头上,抬起头,却见鸠月沿着小径落寞地走了,只得叹声气,拿着花帽一路追了过去。
此时的蝉声急促紧张起来,云朵也在天上慢慢聚拢,大地上就有了一片阴影,眼见着又是一场骤雨。
大雨终于落下来时,已是黄昏,此时鸠雅正在屋里静坐运功,外面风狂雨骤之声,竟充耳不闻。鸠雅将体内真气运转三周,因惦记着鸠月,怕她一人枯坐无聊,只得放弃继续练功,走到外屋去,想要陪鸠月谈天说笑,好弥补近日来的疏忽冷淡。
不想却听得房门轻响,鸠月闪身出了门,不顾风吹雨打朝外走去。鸠雅急忙来到门口,却见鸠月头戴雨笠身披蓑衣,飞身上了屋顶,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鸠雅大吃一惊,鸠月何时有了这般身手?她又要冒雨前往何处?自己与鸠月相依相靠将近两年多,两人之间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今日鸠月所作所为,忽然间笼罩上一层迷雾。
鸠雅心里困惑无比,正要全力追出去,不想秦涪来报,东君蛩让鸠雅迅速带着轩辕营赶往王宫换防。鸠雅两头为难,秦涪又说侯爷逼得紧,只得暂时抛下鸠月不管,把营中全部人马集合起来,冒着大雨快速往王宫进发。
待一切部署妥当以后,鸠雅已经浑身湿透,他匆忙向东君蛩复命,却被一个侍女领到了国王寝宫。鸠雅跪在宫门外,雨水浇到身上,不免有些寒意。寝宫内烛火高照,窗纸上人影幢幢,看上去很忙乱,时不时还传出几声太后的训斥。
东君蛩从屋里走出来,将鸠雅带到阴暗处,低声吩咐道:“国王病危,现下情势危急,你要好生看守宫门,勿要走漏风声!”东君蛩声音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脸上也显出焦急之色。
远远走过来几个太医,由于下雨路滑,他们弓着腰走得小心翼翼。东君蛩竟毫不避讳,高声骂道:“混账东西,还磨磨蹭蹭!都到了什么时候了,国王要是有半分差池,你们百身莫赎!还不给本侯快滚过来!”
那些太医听到训斥,吓得慌忙一路小跑,有人摔倒了也不敢抹去身上污水,竟连滚带爬地赶过来。东君蛩一言不发,带着太医们转身进了寝宫,将宫门合了起来。
鸠雅看不见里面情形,但就连东君蛩也不能够镇定自若,此事必定万分紧迫了。看来国王已到了鬼门关,驾崩只是早晚之事。倘若国王一死,天下局势愈发混乱,鸠雅现在是看不清局面发展方向的,就算看清了,仅凭自己也无法扳倒东君蛩。
鸠雅打了个喷嚏,见夜色更加浓厚,屋檐上的宫灯在风雨之中飘摇,灯光昏黄微弱,与自己此刻处境一般,越是挣扎,越被黑暗和谜团紧紧包裹。
鸠雅凝视宫灯半晌,忽然转身离开了王宫。他想起了公孙博,此人身为轩辕族长,却能从大清洗大屠杀中全身而退,必有过人之处。而他与自己都将东君蛩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是时候与之取得联盟了,哪怕就算得到他指点一二,也能避免失足翻船。
轩辕族长府邸中烛火熄灭,上夜的小厮们在门房里喝酒,声音却压得很低,怕惊动主人受到责罚。没有完全闭合的窗子忽然动了一下,一个小厮问道:“什么人?”他红着眼睛朝窗外一看,外面黑漆漆一片,正自疑惑,旁边的人拉他坐下,大着舌头劝酒:“少给老子耍花枪,你以为这样就能够躲过这一杯了吗?”几个人又乱哄哄拼起酒来。
鸠雅已经滑进了内院,凭借那天搜查府邸时的记忆,找到了公孙博之子的房间,轻轻叩击窗子。公孙博之子正睡得香甜,忽然被惊醒,又听得敲窗之声很陌生,急忙取下宝剑,一手举着烛火推窗查看。
一阵轻风拂过,烛火熄灭了。公孙博之子正要点亮烛火,却听得背后桌子旁一个声音道:“公子莫慌,故人半夜来访!切莫惊动旁人,我有大事相告!”
公孙博之子头皮发麻,来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入了房内,倘若他心怀叵测,只怕自己早就性命不保。既然对方不动手,看来所言还有几分可信,他就镇定下来,先关了窗子,点起烛火,却见一个身穿夜行服的少年坐在桌子旁,面色白皙,正诚恳地看着自己。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到访?”
鸠雅从怀里掏出黑蟒面具戴在脸上,又取下来,微笑着没有说话。公孙博之子惊讶得大张嘴巴,刚要喊出口,慌忙捂住。
“公子不嫌烛光太亮了些吗?”鸠雅说着,也不管主人如何看待自己,伸手将床上被子卷起,一股脑蒙到了窗子上。
公孙博之子还是有些戒备,虽然压低了语气,但还是很生硬:“我可告诉你,就算上次你帮了我,但想要我报答,可就是打错了主意!快走吧,我不与为虎作伥之人来往!”
“公子待客之道倒也独树一帜,在下领教了!”鸠雅依然脸上含笑,“也罢,客随主便,我也不向你讨茶喝了。我本想直接去见令尊大人,但想到太过唐突,只怕惊扰了老族长病体,因此还需公子引见为好!”
“你为何要见我父亲?这又是东君蛩耍什么阴谋诡计吧?”
“我只说一句,你定会带我去见令尊的。国王病危,大有山陵崩塌之势!”
公孙博之子几乎要跳起来,不禁打翻了桌子上的茶壶,连忙用手扶住,才没有发出声响,茶水兀自从桌上往下流。他定神打量着鸠雅,想从他的神色里捕捉一些说谎迹象,却见鸠雅神情平静,稳坐不动。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茶水滴落在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公孙博之子最后还是选择去向父亲禀报,毕竟事关重大,无论鸠雅撒谎与否,都必须由父亲亲自出马了。
半晌之后,公孙博之子领着鸠雅轻声慢步穿过一道道走廊,转入了一间屋内。屋里一盏青灯,焰大如豆,公孙博躺在屋角一张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走进来的鸠雅。
灯火实在昏暗,鸠雅一时看不清公孙博面庞,还未站稳脚跟,却听到公孙博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就算你所说是真,难保不是东君蛩引诱老夫上钩之计?”
这公孙博倒是没有虚言套话,直指问题核心,果然心智非同一般。鸠雅心想此番来找他,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也就放宽了心,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只惊得他们父子面面相觑。
公孙博显然有些激动了,又急喘起来,可他毕竟经受了太多的明枪暗箭,这时候还能谨慎地说:“空口无凭,不知你……公子你可有凭证?”
鸠雅思付一会儿,从怀里掏出《火神功》竹简与犬形钥匙,递给公孙博道:“晚辈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自己身份,此二物或许能有所帮助,还请老族长明鉴!”
公孙博此时已经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接过竹简和钥匙,凑到灯光下仔细看了一遍,嘴里一番感慨:“不错,这《火神功》是夏州国秘籍,常人没法获得,这钥匙嘛,自然与公子母亲巫族身份不谋而合。若非公子身世离奇,恐怕天下再无人能同时拥有此二物,何况这犬形钥匙还牵扯到巫族,更是一般人无法获取。公子年纪轻轻就怀揣两种神物,除了身世原因之外,再无其他原由解释得清楚了……”
公孙博说到此处,把竹简和钥匙递还给鸠雅,躬身行礼道:“公子惨遭大祸而心志坚定,实乃少年英雄!老朽不胜佩服之至!”
鸠雅急忙扶起公孙博,谦虚道:“老族长谬赞了,晚辈也是迫不得已,若非还有大仇未报,恐怕我也支撑不到今日。接下来该当如何,还望老族长指教!”
“如今关键之处在于国王弱冠之年,妃子也才刚选定。国王还没有子嗣,一旦驾崩,后继无人哇……”公孙博不愧是老成谋国,政治上的眼光和谋略就是深远,他几句话就点出了问题关键之处。鸠雅也觉得豁然开朗,已经不像先前在宫里一样迷茫了。
“父亲担心东君蛩会趁此机会夺取王位?”公孙博之子说出了鸠雅心中的忧虑,看来两人还是能够想到一处,鸠雅看着公孙博之子笑了一笑。
公孙博却朗声一笑:“哈哈!谅他东君蛩还没这个胆量,我猜他现在比我们更坐立难安哪!”
“老族长却是如何知晓?我从宫里出来时,东君蛩正是焦急万分,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你们先坐下,此事要从长计议。”公孙博招手示意二人坐到自己面前,目光炯炯地往下说,“当今天下大势,已到了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总有一天四大部族都要混战不已。鸠雅刚才说到,东君蛩用计挑拨昆仑族与夏州国开战,目前看来他已经得逞了。可毕竟这两国还未分出胜负,国中实力尚存,龙侯国历代积贫积弱,想一朝骤然称霸称王,只怕鸠鸢和陆吾头一个就不答应!”
公孙博喝口水,继续说:“东君蛩现在贸然称王,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自己放在火上烤!恐怕到时候,昆仑族与夏州国反过来结成联盟讨伐他。因此大可不必担心东君蛩谋夺王位,他现在肯定是要在太子身上大动文章!”
“可我们并没有太子啊,国王一个孩子也没有,去哪儿立太子去?”鸠雅忍不住问。
“哈哈,这就是东君蛩头痛之处。按照我轩辕族惯例,只有王室直系血脉方能继承王位,要么父传子,要么兄传弟。这国王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兄弟,王位继承者自然要从叔伯之中挑选了!”公孙博说得头头是道。
“公孙樘!”鸠偃与公孙博之子异口同声。
公孙樘确是目前的不二人选,作为国王叔父,自公孙棣死去之后,国中再也没人比他的王室血统更纯正了。不料公孙博却叹息道:“公孙樘人中豪杰,文武双全,做国王必能胜任。可惜也就可惜在此,东君蛩怎会容得他登上王位,王太后也必定会从中作梗。这一对奸夫***,权力欲望可是比天还大哪!一旦有人推举公孙樘,他就大祸不远了!”
鸠雅此时才算恍然大悟,他天资非凡,一经提点,心里就一片亮堂。如果说醉仙教会了鸠雅如何修炼武功,那么,公孙博今晚教会了他如何洞察政治局势。
“如果推举公孙樘不可行,我倒有一人,不知当讲不当讲?”鸠雅站起来,郑重朝公孙博询问。
“谁?”
“王叔公孙棣之子公孙弘!”
“弘公子,他还活着?现在何处?”公孙博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了,就像抓住了轩辕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抓住鸠雅的手臂。
鸠雅便简单说了一下当日自己如何救下公孙弘,又是如何送他到了缙云堂。公孙博已经是老泪纵横,竟跪下去给鸠雅磕头,吓得鸠雅赶忙去扶。
“我儿啊,从今日起,你要记住,鸠雅公子乃是我轩辕族大恩人,日后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公子!”公孙博抹去脸上泪水,精神?烁,身上衰弱之象荡然无存,鸠雅这才知道他是装病。
“鸠雅公子,此事由我来安排。只要我们同心戮力,大事可成矣!”公孙博语气沉稳自信,让鸠雅也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