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孤山下鸠偃军中载歌载舞,没有乐器,战士们把军中所有牛角找来,“呜呜呜”吹奏起来,又低沉又粗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间或还有猛虎怒吼之声,秋风过谷之音,让人血液沸腾,又隐隐有萧索肃杀之感。很多兵士围住火堆,坦胸露乳,手舞足蹈,嘴里嗷嗷乱叫,谁还顾得上节奏,都是随心所欲摆动身体。
鸠偃抱着一坛酒不住给身边的人斟满,还跟士兵戏谑笑骂,哪里有统帅的样子。夷彤和破虏喝多了,两人抱在一处,正在角力摔跤,你进三步我退三步,蹬得灰尘飞扬,一群兵卒在旁边吆喝得面红耳赤,比他二人还紧张。
就这样吵吵闹闹快到天明,秋天清晨的大雾如云海一般席卷而来,鸠偃军中才渐渐寂静下来。偶尔传来一两声虎啸,也显得疲惫不堪,就像被浓稠的雾气给黏住了。
貔雷裹着一块毛毯躺在一块岩石背后,眼睛红肿,嘴里嚼着冷硬寡淡的马肉,扭头看看山下,见白茫茫一片大雾,睫毛上立即挂上了雾气。貔雷还算警醒,慌忙爬起来,把身边的传令兵踹醒,咒骂道:“起雾了,还睡个屁!敌人要是趁大雾弥漫攻上来,你小子的头颅就成了别人的夜壶啦!快让兄弟们都起来,守住上山要道,传我命令,弓弩手戒备!”
那传令兵被鸠偃军中歌舞烦扰了一夜,天亮时朦朦胧胧才睡着,莫名其妙在梦中被人踹了几脚,正想也踹回去,双脚在地上乱蹬一通,脑袋上被敲了几下,才睁开眼看见貔雷怒视着自己,慌忙爬起来,小心问道:“将军何事?”
“妈的!何事,山下敌人让我把你的脑袋踢下去!”貔雷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是几耳光,扇得那传令兵嘴里流出血,才吼道,“传老子命令,所有将士严阵以待,防止敌人偷袭!弓弩手都给我搭弓上箭,睁大眼睛瞄准山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休息!否则,我把你们所有人的眼珠抠出来踩碎!”
传令兵战战兢兢去了,貔雷余怒未消,一脚踹到一块岩石上,又叫又跳地抱住脚,骂道:“你奶奶的,鸠偃小畜生,给你爹戴孝,嚎了一夜丧,害得老子睡不好!嚎吧,尽情嚎吧,等援军到了,老子先割了你的舌头烤来吃!”
不一会儿阳光刺破浓雾,把铺天盖地的大雾戳成筛子,很快雾就四分五裂消退了。所幸鸠偃部队并没有攻击动向,貔雷高兴起来,嘴里又挖苦道:“哼,蠢材就是蠢材,如此好的机会不利用,却在蒙头大睡,鸠偃啊,要不是你走运,老子早就杀了你一万次了!”貔雷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他猛然醒悟,这场大雾也是自己偷袭的好机会,不禁懊恼起来,半会儿又喃喃地说:“哼,老子才懒得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再说了,我是故意拖住敌军,等待援军到来好两面夹击!”
旁边的士卒看见貔雷一惊一乍,想笑又不敢笑,都躲得远远的。貔雷大呼小叫让随从送来食物,边吃边朝鸠偃营中打望,只见营里稀稀拉拉出来一些东倒西歪的士卒,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继而又看到升起一股股炊烟。鸠偃也从营帐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同一伙人聊天,还对着山上指指点点。
“呸!小子,且让你蹦跶蹦跶!”貔雷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越看鸠偃越觉得扎眼,肚子里鼓鼓的全是气,甩手就把干粮扔到一旁。
快到中午时,鸠偃带人叫阵,说有话要同貔雷商量。貔雷不敢稍有怠慢,怕鸠偃起疑心,又摆出一副莫不经心的样子,站在山顶上说:“本将军还要小憩,鸠偃,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鸠偃让人带出三只猛虎,一边看它们在面前扑食取乐,一边意味深长地说:“我昨夜反复思量过貔大将军的建议,依我之见,貔大将军得拿出点诚意吧?否则我手下不从,纵虎伤人可就不好了!”
貔雷心中暗暗盘算,如果顺利,鸠弘援军也要明早才能赶到,只有稳住鸠偃,才能使计策得逞,当下面无表情地说:“不知你要什么样的诚意?”
鸠偃显得很迫切,说话不留余地:“不如貔将军到我军中做客几日,然后写信告知国师,等国师有了明确答复再说!”
貔雷骑虎难下,要让自己做人质,那是绝无可能,可一旦鸠偃翻脸,只怕做不成不人质就成为了刀下之鬼,当下厚起脸皮说:“鸠偃,我替你着想,你也得替我着想!明天给你答复,如果不能让你满意,咱们再真刀真枪打上一场!到时候,可就容不得你反悔了!”
鸠偃暗骂:“真是死要面子!”却不动声色地说,“也罢,貔大将军,我可是诚意十足,你莫要乱动心思!这些猛虎可是饿了好几天了!”
鸠偃强忍住笑,回到军营,让士兵在营里操练,虎群带到山下,只下了一条命令:“能有多大动静,就搞出多大动静!”孤山下吼声震天,一整日不断歇。
貔雷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身边的将士起初以为鸠偃要攻山,吓得两股战战。貔雷骂几句又嘲讽几句:“快死的人了,就让他尽情吼破嗓子吧!你们怕个鸟,娘儿们一般!明天老子先杀光那些老虎,用虎骨虎鞭给你们泡酒壮阳!”
鸠偃军队折腾一天,天黑时才慢慢安静下来。貔雷军中士兵干粮快要吃光,看到山下腾空而起的炊烟,依稀能闻到饭菜香味,都很沮丧。貔雷抱着肚子沉着脸,眼睛不住朝山下看去,快到半夜时分,忽然见鸠偃大营东南角火光冲天,又听得一阵喊杀声,立即叫着跳起来,喊道:“兄弟们,援军来了,给杀冲下山去,宰了那些老虎!”
士卒们起初都犹犹豫豫,转眼间火势已经蔓延了大半个鸠偃军营,站在山上就能看清楚一群群夏州国将士在营中挥舞着刀剑,立即精神抖擞地冲下山去。
貔雷更是当仁不让,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如同被激怒的狮子冲在前面,只要谁遇见他,都会被撕碎。可是,来到鸠偃大营,一路往里冲进去,貔雷却一个敌人也没遇到,不禁气得哇哇大叫!
这时鸠弘也骑马寻到貔雷,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拉得很长,不及貔雷开口,劈头就是一句:“貔将军,敌军呢?难道你谎报军情不成?”
貔雷急得青筋直冒,又是大骂又是赌誓:“鸠偃那小畜生天黑之前尚在营中,我要是谎报军情,就是狗娘养的!小畜生会飞天遁地不成?他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鸠弘一拍脑袋,眼里快要喷出火来,声音已经变了:“哎呀!不好,中计了!众将士听令,立即赶往月牙湖,救援佐洛梁右路大军!”
鸠弘丢下貔雷不管不顾,带着人马心急如焚地走了。貔雷恼羞成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举着剑疯砍帐篷,砍累了拄剑喘气,对着身边将士吼道:“王八蛋们,没听到大帅号令吗?上马,杀向月牙湖!”
鸠弘前夜接到貔雷副将求援,立即带领大军赶往孤山,企图在孤山前与鸠偃决战,又急令佐洛梁右路大军迅速杀向月牙湖,去抄鸠偃老巢。佐洛梁接到命令,知道战事刻不容缓,最后决战时刻已经到来,连忙催发大军,一万多将士翻山越岭不做片刻休息,浩浩荡荡朝月牙湖赶去。尤其是军中佐洛举族的几千族人,都想着报仇,情绪高亢,巴不得腋下生出双翼,立时飞到月牙湖边去。
鸠弘大军还未抵达孤山,佐洛梁军队已经临近月牙湖。月牙湖东面山口出的营寨里悄无声息,只有几人守护。佐洛梁转身鼓舞部卒:“兄弟们,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杀光夜郎族,祭奠我族死去的英灵!”一万多将士举起武器,从山口如一条巨龙一般张牙舞爪飞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营寨。继而朝湖边猛攻过去,夜郎族寨子里鸡飞狗跳,看来鸠偃军队是倾巢而出了。
佐洛梁心里大喜,眼见大仇得报,更加狠命抽打战马。夜郎族寨子里忽然喊声大起,瞬间点亮火把,寨子前的哨楼里箭镞纷飞,密集如云,将佐洛梁前军射死一片。
箭雨过后,寨子大门敞开,破虏率着一彪人马杀出。破虏见到佐洛梁,分外眼红,独眼里大火滔天,全然不理会他人,疯狂地冲过来。佐洛梁举剑挡住破虏攻势,两把宝剑如磁铁吸附在一起,一时分不开。破虏用剑的右手不断发力,左手朝佐洛梁胸前抓去,佐洛梁震开破虏长剑,脚下用力,两匹马便交错跑开。破虏顺手砍到来到身前的敌人,又兜转马头返回攻击。
佐洛梁毕竟年迈,渐渐感到吃力,但他沉着应敌,竟不给破虏留下破绽。破虏有些急躁,手中长剑尽取攻势,大开大合。佐洛梁剑尖朝上一挑,在破虏脸上画了一道血痕,趁他吃痛,挥剑劈了下来。正在这时,身后战鼓突起,鸠偃、夷彤率部赶到,虎群也加入了战斗。形势大变,佐洛梁一万大军竟被包了饺子。佐洛梁一阵心焦,不免分神,长剑攻势缓了一缓,被破虏躲过,自己的大腿上却被砍了一剑,鲜血汩汩而出。
原来鸠偃定下计策,围困孤山的军队分作两批撤回月牙湖。第一批由破虏和夷彤率领,在大雾弥漫的清晨撤回;自己则领着小部队留在孤山下,大张旗鼓,稳住貔雷,继续吸引鸠弘援军,到了夜里才匆忙撤退往回赶。终于将佐洛梁大军围困在月牙湖,此时痛下杀手,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
佐洛梁急令军士撤退,可哪里还能退出去?又不甘心就此投降,心想能多杀一人是一人,仰天发出苍老悲凉的笑声,举剑一通劈刺,竟越战越猛。佐洛梁浑身血迹,头发散乱,身边的人不断倒下,身上的鲜血不断喷涌,可他就是不肯停手,最后摇晃着从马上倒下,又用宝剑支撑着站起来,朝四周不住用剑乱挥乱砍!几个佐洛举族人见老族长如此勇猛,都聚到他身旁,直直挺立,一身傲气!
此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佐洛梁军队死伤惨重,剩下的都跪到地上投降。在火把光芒中,血迹暗沉,腥气扑鼻,战马嘶鸣,虎群闷吼,还未死去的伤兵呻吟不断……看着如此惨烈景象,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破虏擦掉脸上血迹,看向佐洛梁,一时也有了怜悯之意。鸠偃下马走到佐洛梁身前,躬身行礼,说道:“老族长英勇如神,晚辈不胜钦佩!”
佐洛梁惨然一笑:“败军之将,谈何英勇!鸠偃,我倒是挺佩服你,我领着佐洛举族东征西讨一辈子,总算有所气象,不料遇到你这般用兵如神的人物,也是天意了!天意啊!老朽败得心服口服!”继而神情黯然,看着鸠偃继续说,“世子,老朽有一事相求,世子乃真英雄,定会答应!”
“老族长尽管说来。”
“我死后,麻烦世子将我的尸体扔到我们初次交手的那一道悬崖下去!我生不能为族人报仇,死就要陪他们在深渊里受罪!”说完,宝剑往脖子上一抹,佐洛梁双眼瞪着苍天倒地而亡。那几个存活的族人嚎啕大哭起来,对着佐洛梁尸体磕了几个头,也都自杀了。
在场的人为之动容,鸠偃为佐洛梁合上双眼,对破虏说:“破虏将军,佐洛梁族长最后一个心愿,就由你帮他完成吧!”
打败佐洛梁以后,鸠偃彻底粉碎了鸠弘合围月牙湖的战略意图。鸠偃用计引诱貔雷孤军冒进,又调虎离山使鸠弘赶去救援貔雷,自己则声东击西围歼了佐洛梁右路大军,至此,鸠偃一战成名,关于他用兵如神的种种传说开始在西部大山中流传,也震动了整个夏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