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草微风。落日正红。北国小镇。校园中。
该是放学的时候了。
马自如老师一边在黑板上抄写,一边惦记起老婆大人做好的猪肉炖粉条来,想着想着,板书竟然写歪了。他也便歪着头欣赏了一番,觉得还不错,挺有艺术美感的。清代书法家郑板桥写出的字,就总是歪歪斜斜的,叫做什么“板桥体”。
正自洋洋得意呢,回过头,看到了昏昏欲睡的莫清尘。
莫清尘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只能与奶奶相依为命。他本来是很值得可怜的人。
如果再年轻十岁,马自如老师一定会对他照顾有加。可惜马自如已经老了。
从教二十多年以来,他见了太多这样的“留守儿童”。可怜,当然是的。但是,也可恨。
学习成绩总是垫底,纪律又差,有事没事就给班里捅娄子。
马自如曾自问过:“身为老师,不是应该爱学生、包容他们的一切吗?”
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又说:“不打不成才。”
他终于把粉笔“嗖”地扔了出去,正砸在莫清尘的额头上。
这少年便摸了摸头,撇了撇嘴,眨了眨眼,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大家见识过马自如的厉害。一个叫步长娣的女生由于学杂费拖延着交不出来,被马自如扇过十几个耳光;还有人因为写不完作业便被罚抄写一百遍。
马自如还发明了一种“隐性”的体罚手段,是任何家长也看不出痕迹来的:拉扯鬓角的头发。非常疼,而且不留痕迹。
不打不成才,那么打了就能成才吗?马自如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打人太多,便以为打人是老师天经地义的权力。
“唉!”莫清尘叹起气来。
“叹什么气,不服是不是?”马自如道。
“真对不起,叹口气也碍着您了。”清尘说道。
“头皮痒痒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挠挠?”马自如道,自以为很幽默。
然而学生们都知道他话里的真实含义。除了教鞭,他手里的三角板啊、课本啊、黑板擦啊之类,可以随时丢过来,速度和力度都很惊人。
莫清尘不敢说话了,低下了头。他从七岁生日那天就养成了唉声叹气的习惯。那一天,他本来正开开心心地等待着父母为他庆祝生日,然而父亲却因为母亲买的蛋糕超出了预支掀了桌子。从此开始了他们七年时分时合,吵吵闹闹的奇特生活。幸好,他们出门打工,平常见不到。
板书写的实在太过歪斜,大家也便学着马老师的样子,歪着脖子去看,原来是一道二元二次方程。
清尘最讨厌数学了,总觉得自己的脑壳不够用,看到未知数X、Y,便又轻轻地“唉”了一声。
声音很轻,然而马自如还是听到了,黑板擦飞了过来。清尘的衣领上便落满了粉笔灰。四周的同学也深受其苦,纷纷把课桌拉到两边去。
本来快要放学了,大家的心情正要放得轻松些,这下子又紧张起来。
“老师,你有点过分了。”学习委员陈晓雪突然说道,她的脸气得发红,“我看过《新闻联播》,体罚学生是不对的。”
“哦?”马自如笑道,“那你让《新闻联播》来采访我啊,说不定还出名了。”
大家都感到哭笑不得。然而后排的王小龙却向马老师竖了竖大拇指:“老师霸气,我顶你。”
放学铃声终于响了。
莫清尘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回家。骑了两三分钟,便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原来车胎瘪了。他下车查看,在前后两个车胎上各发现了一枚图钉。
“哪个混蛋干的?”然而他也无可奈何,只好推着走。
这时四五个小混混骑车飞了过去,其中一个染黄发的,顺手抢走了莫清尘的书包。那书包本来放车筐里的。黄发少年叫了一声“欧耶!”把书包天女散花似得丢到路边沟里去。
“黄毛怪,你就作吧,小心一头碰死!”
那几个小混混本来走得远了,听见这句话,便又回转过来。
现在看清楚了,他们有五个人。
为头的正是王小龙,和莫清尘同班,而且是同村的。戴一项鸭舌帽,羽绒服敞开了,内衣上印着一代功夫巨星李小龙的头像。他强迫别人叫他“龙哥”。
“你他妈给不给咱村丢人?整天唉声叹气,要死不活的。加入我的‘龙头帮’吧,有我罩着你,马自如也不敢欺负你。”
“对不起,我不是混子,不会占小女生便宜,不会抢钱抢烟。”
“你他妈还会什么?除了一张嘴能说会道,你他妈还会什么?”龙哥接着命令黄毛,“啐他!”
黄毛便向“摸泥巴”身上吐口水。
“明天拿个红包给我,要不然,见一次,啐一次。”其他几个小混混也眉开眼笑地望着他,啐了他一口。
然后,他们大声唱着“天上飘着五个字儿,这都不是事儿”,呼啸着走掉了,只剩下“摸泥巴”一个孤单的身影。
莫清尘走了五里多路,回到家时,天早已黑了。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父母长期在广州打工,说好了每年春节前都要回来一次,但没想到今年的春节也没有回来。
现在已经是初春,刚刚暖和了几天,地里都开始有小蜘蛛爬动了,没想到又下过一场小雨,刮起了北风,吹得人瑟瑟发抖。清尘倒挺高兴的。因为奶奶还没有给他购置春装,还可以穿上他那件已经穿了三年的羽绒服。
奶奶见孙子回来,一边生火做饭,一边问东问西的,然而奶奶却是文盲,学校里的事情她是听不懂的。
“你今天还乖吗?”
“我一直都乖啊。”
“今天给你加个蛋。吃完了快快写作业。哦,对了,你爹妈来短信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你过会儿念给我听。”
莫清尘等不得了,便拿了手机来看。有两条短信。一条短信写得是:
“清尘,我和你妈要离婚。你愿意跟我,还是跟你妈?你最好是跟你妈。女人心细,我一个大老爷们照顾不来你。”
另一条短信写得是:
“你爹出轨了,没脸见我,我们正打离婚。他说要你跟着他。你就跟他过吧。过两天他会接你去。虽然以后咱俩不在一起了,但是妈妈永远爱你。”
奶奶说:“先吃饭先吃饭,短信的事一会再说。”
清尘便坐下继续吃饭,心里乱七八糟的,胡乱扒拉着米饭。
“信上说了啥?”奶奶随口问了句。
“嗯……说……他们看天气预报了,这两天咱们这儿会降温,要注意别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