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新来了一个叫方再裕的后生仔,洪耀胜从香港打电话向****毅作过一番交待:他是汤照的亲戚,来熟悉业务学做生意的。他不属公司的正式员工,不用给他发工资,有什么事务尽可以叫他做,等于多一个人给你用,你到电脑绣厂和服装厂也可以带着他去。他是外县乡镇人,要安排他在公司住宿,午饭就跟你们一起吃,晚饭他自理。****毅听明白了,自然照办就是。
方再裕也懂规矩,跟其他员工一样按时上下班,虽然不象其他员工那样负责着具体的业务,但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见到一些较粗重的工作他都主动帮忙做。他长相英俊,衣着入时,待人接物很有礼貌,丝毫看不出是乡镇来的,除了说话带有乡音。他很快就跟其他员工相处融洽,和女员工也有说有笑,交谈中大家才知道他曾通过劳务输出到香港的亲戚那里帮工两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到他和李纯珍谈笑风生,纪小勇心里不禁酸溜溜起来,对方再裕便心存芥蒂。虽然方再裕对他总是“勇哥”前“勇哥”后的,但他总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回想当初他追求李纯珍时可谓费尽了心思,一时对她大献殷勤,以讨她的欢心;一时又狐假虎威,以势逼人让她怯怕,无奈她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对他是虚以委蛇。在知道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只能通过动手动脚揩揩油讨点安慰。现在见方再裕和李纯珍颇为热络,妒火又被煽旺起来,可又无可奈何,竟自怜自艾起来,说:“唉,怨咱无文化,人又生得不靓。”李纯珍听了并不作声,只在心里暗笑,其他人听了也是抿着嘴偷笑。
又是到了周末,吃过午饭,大家都来到洽谈室喝茶,看香港电视台的午间新闻。偶尔有一二个业务电话,接听后都处理了。新闻播完后,大家都陆续离开洽谈室,收拾过自己办公桌上的东西,便离开公司回家。星期六下午如没有特别业务就放假休息,这是跟香港公司相对应的。洽谈室里只剩下****毅和方再裕两人,****毅抽完了手中的烟,把烟蒂按熄在烟灰缸里,正打算离开,这时方再裕却有意无意地对他说;
“洪生赌输了一千多万。”
****毅只当他是在随便闲谈说笑,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听来的,随口笑着问道:
“输给谁?”
“输给我姨丈他们,”方再裕不紧不慢的答道。
****毅没有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因为公司的业务,资金来往一切正常。他也知道表哥洪耀胜好赌,但都是小赌,世界杯足球赛其间就很有兴致地下注赌球,在香港和同行朋友也不时会打打麻将,上落不过是十万八万的事,春节期间带着老婆到澳门葡京,也是想散散心试试手气而已,出入无非是几万,他创业几经艰辛,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怎会轻易就拿来豪赌?输的数目这么大,他根本就不相信,就象听了一则与己无关的新闻,听了就算,无心再问,于是站起身说:
“我也来走,大门你关好,有什么事就打我手机。”
“我知道,你放心,大门我这就来关,”方再裕说着也站起身来。
他们走出洽谈室,****毅把办公桌的抽屉锁上,拿着手机出了公司大门,到寄车处开了摩托回家。方再裕拉下卷闸,安上小铁门,再把小铁门关上,然后又回到洽谈室,他把电视机关掉,坐到沙发上,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电话筒,给在香港的姨丈打电话。
洪耀胜和以往一样,从香港直飞沱城,下午三点多到达,纪小勇照例开着“小霸王”前往机场接机,把他送到家里楼下。他拎着那个装有订单合同的黑皮箱和一瓶免税“马爹利”上楼,纪小勇便把车开回停车处。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洪耀胜在家里吃过一碗稀饭后,便和徐绮霞一起来到公司。已约好时间的厂家客户分别在上午和下午前来谈价钱,拿订单合同。赵文杰是做贸易的,他拿订单仍然是牛仔裙和棉布格仔衫,其他做来料加工的厂家拿的全都是沙滩裤的合同订单,数量明显比以往要少。洪耀胜又是谈生意,又是抽烟喝酒吃午饭,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最后的厂家客户才离开,他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这时旁边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毅转接过来的。
“喂,”他拿起电话筒来听,是乡镇厂家洪向荣打来要合同订单的,“已经分发完了,你手头不是还有货在做吗,等下次吧。”洪向荣还在电话里诉苦,说他的厂老是吃不饱,象在吊盐水,半死不活,再没合同订单就得停工了。“那也没办法,只能等下次,”他说着把电话筒“啪”的放下,从放在一旁的盒子里拿出酒樽,倒了半杯酒。
“又喝酒,”徐绮霞又忍不住说,“不如喝上杯茶好。”
“我对茶没瘾,”他说着托起酒杯呷了一口,又对坐在对面沙发的方再裕说:“阿裕,你来公司也有一段时间了,对公司的运作应该熟悉了吧,刚才也看到我是如何跟厂家客户谈生意的。”
方再裕和徐绮霞一样,都是一直默默坐在沙发里看着洪耀胜和客户厂家谈生意,这时见洪耀胜问他,便答道:
“不敢说熟悉,基本上是知道了。”
“电脑绣厂和服装厂有没有去过?”
“有去看过。”
“我想调你到服装厂,让你也熟悉熟悉服装厂的运营情况,你有没有意见?”
“洪生你怎样安排都好,我没意见。”
洪耀胜随即拿起电话筒,摁通后便说:
“郑厂,你和巧娇马上坐车来公司。”
半小时后,郑树贤和徐巧娇坐着厂里的人货两用小车来到公司门口,进门后跟员工们说笑了几句便走进洽谈室,见到徐绮霞又跟她点头打招呼,就在沙发上落坐,洪耀胜又把****毅叫了进来,正要开口说话,旁边的电话又响了,是员工转接过来的。
“喂,”他拿过电话筒,一听又是洪向荣打来的,要他无论如何调些货来应急,他极不耐烦暴燥地顶了回去:“已经跟你说过要等下次了,还打来,啰啰嗦嗦,神经病。”然后“啪”的一声把电话筒放下。
“是谁打来的?”徐绮霞见他发火,问道。
“别管他,”洪耀胜说,然后才转入了正题:
“找大家来是因为要作一些人员调动。负责电脑绣厂的阿兰要结婚,婚后跟着夫婿到外地,三十岁的老姑娘……”
“你别乱说,她才二十多岁你就说人家是老姑娘,”徐绮霞打断他的话说,阿兰是她的表妹,她自然要护着。
“好,好,不是老姑娘,是大姑娘,”洪耀胜笑着说。“总之人家姑娘要结婚是好事,我当然不能阻拦,所以我准备调巧娇到电脑绣厂接替阿兰。”他对巧娇说,“你明天就去跟阿兰交接,现在手头的工作就交还郑厂。郑厂那里少了个人,我准备调阿裕到你那里,边协助你工作,边熟悉厂里的情况,他不挂职务,实际上也可以说是厂长助理,具体工作由你安排,再就是安排个宿舍给他,吃饭就和你们一起吃,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和别的想法。”
“郑厂,到时你要多多指教,我对服装厂不是很熟悉。”方再裕谦虚地说。
“服装厂的工作并不高深,就是琐碎些,你接触多了就会知道。”郑树贤微笑着说。
“如果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定下来,手头的事务该交接的就交接。”洪耀胜说。“再有就是这次的几个货柜沙滩裤货期紧,阿毅你要勤催促那些厂,辅料要及时跟上,不要出错。郑厂你要争取多出货,多招车工,多放工区,现在接订单利润都不大,只有靠速度和数量来弥补。”
“洪生,业强打了几次电话,问一季度的租金什么时候到。”郑树贤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毕竟在是替老东家来问新东家。
“你跟他说迟些时候,”洪耀胜烦燥地说。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就回去。”郑树贤说着站起身。
“洪生,我不如搭郑厂的车一起去,”方再裕说。
“你问经理,”洪耀胜说。
“你现在要去就去,”****毅对方再裕说。
一行人都离开了洽谈室。洪耀胜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多,约好几个香港朋友等一下就要来公司。这时旁边的电话又响,是办公室员工转接进来的。
“喂,”他拿起电话筒,还是那个洪向荣打来的,心里又是不胜其烦,可听到的话却令他愕然。
“洪生,我做你的货到此为止。”洪向荣在电话里决绝地说。
“随你。”他沉吟了一下才说,他也想着要收缩摊子,“把你手头上的货做完就是。”
“手头上的货我肯定会按时完成,不过加工费,连同以前欠下的,你也要全部结清还我。”洪向荣在电话里坚定地说。
“出货后我当然会把加工费结算还你,”他也不甘示弱地说。
“这次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钱没来我不会交货。”洪向荣在电话里语气强硬。
“这样说你是要扣我的货?”
“随你怎么说都行,我是一定要收到钱才会交货。”洪向荣在电话里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洪耀胜早前那盛气凌人的话语,尤其是那句随口而出的“神经病,”极大地刺伤了洪向荣的自尊心,他再也吞不下这口恶气,做人做到这样窝囊还有什么意思?好多年前他就开始接洪耀胜的来料加工,他的厂也因而不断发展壮大,虽说彼此是合作关系,但对洪耀胜在初始时的帮助扶持他是感念于心的;所以他可以让他拖欠加工费,自己垫资给工人发工钱,为了使工厂能正常运转而不至于停工,他可以放下身段求他多给订单合同,对他的趾高气扬,出言不逊他也是忍气承受,不去计较;可是这回他已经忍无可忍了,连带多年来积下的怨气也一起爆发出来,他狠下决心,即使工厂暂时关门也不再接做他的货。他相信自己可以另谋出路,所以就用前所未有的决绝口气打了电话。
洪辉胜恼怒地放下电话筒,这个洪向荣居然敢扣他的货,挂断他的电话,好在他也把话说得雄壮,不至失脸。情绪稍为平复,细细一想却又心虚了。取回这批货要清还全部加工费五十多万,这在以前不外小事一桩,而眼下要拿出几十万却着实令他发愁。更使他担心的是如果开了这个头,一传开,其他厂家也有样学样,引发连锁反应,那麻烦就大了。“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拿起刚放下的电话筒,摁通了洪向荣的电话。
“向荣,”他语气温和地说:“之前我喝了酒,火气大,说话随便,合作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有口无心,有得失你的地方就不要计较了。你手头的货做好了。还是按老规矩,把货出了,加工费我会清还你的,我的信誉大家都知道。我希望我们继续合作,订单合同我会特别留意,现在我先从我自己的厂调出一部分货给你应急。”
“不要了,合作多年也应该是时候结束了,好合好散,你将全部加工费清还我,我把货交还你,彼此无拖无欠,大家都好。”洪向荣已铁了心,不为所动,在电话里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洪耀胜很无奈地放下电话筒,心里是有苦难言,悻悻地暗呼虎落平阳被犬欺。
六点后,公司的员工都已下班,几个香港朋友才踱了进来,陈立丰是****毅相熟的,其余两个他从未见过。洪耀胜约好今晚要请他们吃饭,他先带朋友在公司里各处看看,介绍了一下情况,他显得轻松自如,陈立丰却忍不住笑着对他说:
“你要不要拿张三脚凳来垫一下。”
“你别臭嘴,乱说话。”他瞪了陈立丰一眼说。
陈立丰醒觉过来,再不作声,大家都站着说了一会话。
“走吧,去吃饭。”洪耀胜说。又问道:“去哪里吃好?”
“随便哪里都好,”朋友们说。
“不如就近,有一家不错的,”徐绮霞说。
于是一行人就出了门,走路到附近一家酒楼。****毅拉下卷闸关好公司的门才跟了去。在酒楼的一个房间里,洪耀胜照例点了不少菜,更没忘记从徐绮霞手里拿过带来的那瓶“马爹利”,给大家斟上。朋友中有一个是四十多岁,头顶半秃,只留着些短发,圆脸上有双鼓鼓的金鱼眼,洪耀胜知道他在沱城和人合伙搞房地产开发,便问他道:
“房地产最近的市道行情怎么样?”
“现在的市道不好,已经降价促销了,还是没什么起色,银行收紧银根,催着要还贷款,还有利息,而房子又滞销,眼睁睁看着一个月就没了一套房。”金鱼眼朋友象在诉苦。
“那怎么办?”
“只有硬着头皮撑着,看下来有没有转机,亏蚀是明摆着的,只希望不要亏蚀得太惨。贱卖肯定大蚀,撑着可能小蚀。”
“你的房子都是些什么房型规格的?”洪耀胜似有兴趣地问。
“大都是两房一厅六七十平方的,也有复式的,就是上下各一套相通的。现在有不少人都喜欢复式的。”
洪耀胜和徐绮霞低声商量了一会后就问道:
“如果我要买套复式的,有没有优惠?”
“你买当然好说,八五折怎样?”
“那我到时就去找你。”
****毅听着疑惑不解,心想徐绮霞名下已有几套房子,难道还真的想再买?表哥洪耀胜老是说资金紧,现在却想要买房子,他猜不透表哥是怎么想的,当然他不会去问,只是感到奇怪。再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酒席上几乎是他二人在谈房地产,陈立丰和另一个五十多岁的香港朋友都不大说话,酒也少喝,没有朋友相聚时的那种气氛,吃了一碗饭后,两人都说还有事,就先离席走了。洪耀胜和金鱼眼朋友继续喝酒,谈兴不减。
“做生意有赚有蚀,本来也是正常的事,”金鱼眼面对亏蚀显得坦然,“不过就个人来说,也是运气和命理的事。”
“你相信命理?”洪耀胜笑着问。
“相信,”金鱼眼说,“我经历过很多事,不能不相信。”
“听说你会看相,”洪耀胜喝着酒,颇有兴趣地说。
“不敢说会,马马虎虎懂一点,”金鱼眼谦虚地说。“从相格也多少能看出命理。”
“你看看我是怎样?”洪耀胜对他说。
“真的要我说?”他望着洪耀胜问道。
“你即管直说,我即管听,反正信不信由我。”
“你是个做大生意的,”他打量着他认真地说,“你的鼻孔大而且露,会赚也会花,要积存钱比较难。”
洪耀胜心想他说得很准,都是事实,但不知他是从朋友那里得知的还是真的看相看出来的,所以他不置可否,只笑笑而已。如果真的从相格能看出命理,他以后可就无法翻身,下半生将是两手空空,然而对此他还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他又不同,”金鱼眼转而望着****毅说,“他的鼻孔小而不露,他就会存钱,多多都会存下来。”
****毅跟他只是初次见面,对他所言不便说什么,只付之微微一笑。他说的也有些准,但看相只看个鼻子也太过简单了,当说说笑就是,不必当真。
又闲聊了一会,金鱼眼就向洪耀胜告辞。客人都走了,只剩下两兄弟和徐绮霞,****毅见表哥往日喝了酒总是面色红润,这时却由红转青,他好象心事重重,话也少了,露出不胜酒量的醉态,不时把头伏在叠搁在桌上的手肘上,还卷着舌根含混地喊叫:“你不满意的话,你也可以走,离开公司。”****毅听着一头雾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趁洪耀胜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才问徐绮霞:
“胜哥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怎么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他大概是喝多了,”徐绮霞淡淡地说。
洪耀胜脚步踉跄地走了回来,他一坐下就又醉眼惺松含混模糊地说:“你们都可以走,离开公司。”说着又把头伏到桌子上。****毅见表哥已是醉得失态,跟他无话可说,再坐下去也没意思,就对徐绮霞说:
“要不要我帮着扶他回去?”
“不用,我等下跟他回去就行,你要走就先走,”徐绮霞说。
“那我就先走了,”****毅站起身说,他带着满腹疑窦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