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活对于白杨来说,确实是不公平的。从他记事起,他们全家就挤在一个又小又黑的破土窑里。窑到底是什么时候挖成的,他并不知道。由于多年的失修,窑面已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了。靠近西边的山墙,裂开了几道又宽又长的土缝,像几张怪兽的巨嘴,好像随时都会把人吞噬似的。由于窑建在一个小山坳里,所以每天接受阳光的沐浴也少得可怜,屋里的光线不足,成天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窑非常小,一进门就是一盘土炕,大约占去了满窑的一半空间,几条粗陋的羊毛毡上放着几床又小又薄的被子。在白杨家里最有气派的大概就是家里那两件家具——母亲陪嫁的杨木红漆箱了。尽管箱子表面已经落上了黑黑的一层似土非土的油腻,但是母亲在每次洗锅的时候,总是用搌布把它上下轻擦一遍。多年浓烟的熏呛使窑洞的墙壁上呈现出一片黑黄黑黄的颜色。
白杨小的时候,山坳里还住着另外几户人家,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别的人家都在靠近川道大路旁箍起了清一色的青砖砌口石窑来,小山坳里就只剩下他们孤零零的一家。后来在轰轰烈烈的“三通”中,由于家道贫寒的他家并不能单独支付起由主线引到小山坳里的拉电费用,所以直到今天,白杨家依然点着那盏早已不该点的煤油灯。
但是对于白杨来说,这也许还算不了什么。自从爷爷过世后,家里立刻出现了慌乱,首先最吃紧的是劳力问题。刚刚逾年而立的父亲浑身是病,啥重力气活也干不成,一年四季就是不停地咳嗽,家里现在唯一的劳力就是母亲。每天,当白杨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地去了,体弱多病的父亲在笨手笨脚地围着锅台做饭。就在这年复一年的平淡生活中,白杨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当他六岁那年,有一天,佝偻着腰的父亲给他楔起了一把小镢头,又给他盘了一根小绳,说:“狗娃子,你也大了,应该出去干点活了,跟爸砍柴去吧!”
“不,我不去!我要在家玩。”他抗议说。
“人家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好,惟独咱家至今还乱得像一团包,咱这穷家薄业,就你妈一个人拉扯着,没有帮手不行啊!再说,男孩子怎么能老呆在家里。”
也许当时六岁的白杨,就根本不懂这些话,可是,从此以后他就开始了一个农村孩子的第一堂主课——劳动。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他甚至学着像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禾套腰一捆,又整齐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是个好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夸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夸劳动。父母为此而骄傲,白杨也在自己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了劳动给人带来的荣耀。
或许乡下人果真愚昧吧,乡里人只顾眼前光景的好坏,所以他们往往会不供自己子女上学。看着从小比自己穿得好、吃得好的伙伴一个接一个回家务农的时候,白杨打心底为自己骄傲,为自己有个通情达理的父母而骄傲。农忙的时候,他常常和母亲你耕我种。学习上遥遥领先的白杨,在农活上也无所不通,无论是耕、锄、收、背、打,他都和专门务农的孩子差不离。每年放假时,他会在假期边做作业边和两个弟弟挖甘草。每逢开学时,他们三个已经自己把自己的报名费准备好了。村里人见了白家的孩子,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白杨也有自己的理想。他时常会拿上一本书躺在老屋对面的草垛子上,望着变幻莫测的白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各种各样奇丽美妙的遐想。没事的时候,他会一躺一整天。当夕阳西坠,晚风徐徐吹起时,他才想起回家,想起当天下午牲口还没有草吃。母亲这会儿一定把饭做好了,还等着他回去铡草呢。他这时会一溜烟跑下山梁,向那个熟悉而温馨的小山坳冲去……
白杨曾暗暗发过誓,一定要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为一辈子在乡亲面前抬不起头的老实巴交的父母争一口气。可是就当毕业前夕,他准备把自己蓄谋已久的志愿向报考表上填的时候,一向在学习上支持他的父亲,却坚决反对了。他气恼了,气恼了自己为什么有这么一个“顽固”的父亲,他第一次和父亲顶嘴了。一向聪明懂事的儿子竟在这件事上不听话了,而且是那样的固执,那样的坚持己见。
父亲火了。
的确,父亲火了。
他随手抓起炕沿上的笤帚,准备管教一下不听话的儿子。可当笤帚刚打在儿子矮小稚嫩的肩上时,父亲后悔了,不该打孩子,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有如此大的进取心是可贵的。
就当父亲拿起笤帚的那一刹那,白杨没有躲,泪水迷糊了双眼。可是白杨觉得落在自己身上仅一下的笤帚,并没有多大的劲,只是稍稍地挨了一下……
白杨低着头,暗自掉着泪,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为什么父亲要摧毁他的理想,要泯灭他的上进心。他不明白一向开通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为什么这么顽固。过了好久,白杨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父亲蹲在门槛上吸着烟,那是用他和弟弟练习本卷成的烟卷。白杨知道从他懂事起,父亲一直吃这种自制的烟卷。微红的火光一闪一闪地,映着父亲瘦黄的脸。白杨在隐闪的微光中,分明看到了挂在父亲脸上的泪珠。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白杨的思索,父亲单薄佝偻的后背像只狂风中无助的风筝一样在咳嗽声中颤抖着。父亲大口大口喘着气,就像家里那只破旧的没气风匣。憋了好长时间,父亲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块浓痰,并无限悲痛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他爸,别抽了,身子骨要紧,医生说你的病不能抽烟。”母亲坐在灶火圪崂里,边拉风匣边对父亲说。
母亲哭了,在白杨心目中比父亲更坚强的母亲也哭了,猛然间,白杨想起了家中的那盏煤油灯;想起了一个上初二、一个上初一的两个弟弟,想起了家中的许许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