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日子在平淡与劳累中进行着。早上吃饭,上山捏杏核;晚上吃饭,上炕睡大觉……周而复始。白杨对这一切都已经逐渐适应。两只手在破过几个血泡后,现在已经彻底磨出了老茧;身上的衣服在黏稠多汁杏皮的渲染下,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腰和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酸困,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会慢慢习惯;水壶还是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汽油味,并没有像父亲说的那样多洗几次就能彻底消除味道。说到变化,大概就是身上晒出了一个明显的褂子轮廓;说到没有变化,大概就是每天晚上睡在炕上的时候,白杨总要长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又算熬下来了。”
这些天白杨和父亲的劳动成果还是相当不错的。由于稍沟梁地处偏僻,树木又多,成熟的山杏到处都是,每天白杨和父亲都早出晚归,尽可能地多捏杏核。看着窑洞里垛着的口袋越来越多,白杨从心里有种成就感。一有空闲时间,白杨都要掰着手指计算一番收获的杏核斤两,估算一番能卖出的价格,每每这时都是白杨最高兴的时候。
稍林里的中午特别难熬,没有一丝风,像个蒸笼,闷得厉害。休息的时候,白杨总是要站在山峁上向周围望望,尽管四周都是树林,葱葱郁郁一片,但他就是想看看。后来他发现在稍林中一个寻找人家的好办法,只要那个山顶有开垦出来的土地,那里必然就有人家。虽然这个道理很浅显,但白杨仍然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感到高兴。他有时会想,那里住着一些什么人,他们此时在干什么,是放羊、是锄地、还是在捏杏核……有时他也会自嘲一下自己这些无聊的想法,但是往往在自嘲之后,他又开始想,毕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彻底的无聊。对于中午这种游戏,到后来他简直可以说是乐此不疲,甚至有点走火入魔的味道。每天中午只有一休息,他在猛灌几口汽油味的“专用饮料”之后,便匆忙拿上干粮开始四下里眺望有开垦痕迹的地方。他有时会计算从自己所在位置到那里的距离,会根据开垦土地的大小,分析那里住着多少人。有几次看的时间久了,他赶回到捏杏核的地方时,父亲已经开始劳作了。他吐吐舌头,赶忙紧跑几步,开始自己的工作。然而父亲总是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干活,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好像白杨干与不干,他完全不关心似的。但是白杨知道,父亲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就是对自己最大的疼爱与关心。白杨知道父亲不想撵着他,但是这样反而更让白杨觉得内疚与不安。
对于吃水问题,一开始白杨对父亲的话有些将信将疑:这么大的稍林,水资源肯定特别丰富,初中地理课本中不是都讲过,森林是天然的水库,还有那天在来稍沟梁的路上,经过的每条沟里都不是有潺潺的流水吗?“父亲肯定也是道听途说。”白杨想。后来一次驮水的经历,彻底颠覆了白杨内心深处的美好遐想。
记得那天早上,白杨比往常起的要早,在院子里溜达的时候,小男孩拉着毛驴准备去驮水,他一时心血来潮就自告奋勇的和小男孩出发了。后来白杨想,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也不全是自己的心血来潮,可能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对他们说的吃水困难有些怀疑,想亲自去证实罢了。
他和小男孩吆喝着毛驴,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一直从住的山峁上走到了深沟底。一路上,小男孩叽叽喳喳地给他介绍着:他们家离泉眼特别的远,当初家里选择在这里安家,主要是看好住的地方周边的几条山梁,那里地势平坦,是种庄稼的好地方。就因为这里离泉眼远,所以很多走稍林的人都不愿意在这里安家,他家才有机会独自占有了这么好的一块土地。
大约走了四十几分钟,白杨终于到达了灌水的地方。说是水井,其实就是一个小水洼,周围布满了各种动物的蹄印,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草树枝以及动物的粪便。舀水的时候除了要打开水面上的漂浮物,还必须轻放轻起,不然小水洼一会儿就会彻底浑浊。看着小男孩小心翼翼舀水的样子,白杨为自己这些天不加节制的用水行为感到脸红了。至此以后,直到后来白杨和父亲离开这里,他晚上都没有再洗一次头,刷一次牙。
在稍林中的半个月,白杨和父亲也整整休息过一天。当然,这得感谢老天爷。那天早上醒来时,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天地间都沉浸在一片静谧的雨雾中。对于雨天,白杨从小就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也许是因为所生活的陕北属于严重的干旱地区。在这里,雨水就意味着丰收,它和饭碗密切相关——也就是说,它和人的生命相关。小时候,一旦下雨,便会看见父母及所有的庄稼人,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悦的笑容。要是长时间没有下雨,人们就陷入愁苦,到处是一片叹息声,整个生活都变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天,就不能出山,对于长期劳累的庄稼人来说,就有理由躺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觉。雨天犹如天赐假日,人们的情绪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机。久而久之,白杨便逐渐对这雨天产生了深深的恋情。
脑畔上不知主人家在什么时候已经铺开了一张塑料布,下面放满了盆盆罐罐的盛水工具。小男孩早就起来了,这会儿正忙着收集雨水。对于他来说,今天尤为的高兴,因为他不用出山放羊了。说到小男孩,其实他比白杨也小不了几岁,只是个子长得矮,所以白杨才以为他年龄要比自己小得多。在这些天里,白杨才断断续续的知道,小男孩从来就没有上过学,也没有走出过大山,他已经整整拦了七年的羊,他家三十几只的一小群羊生生地被他发展成了二百多只。
知道这些后,白杨觉得自己是幸运者,他曾叹伤自己的困苦,羡慕同学们的优越,可是在小男孩面前,他这些艰苦又算得了什么?毕竟自己有盼头呀,只要自己一毕业就会有工作,就能每个月都领上工资,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白杨还记得那天主人家包了木耳鸡蛋馅儿的饺子,他美美吃个三大碗,后来胀得都弯不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