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招、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秦淮河畔的画舫上，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女子，正在亭子中用她清脆悦耳的嗓子，唱着这首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风临渊与雨轩两人路过此地，正好听见，他轻笑着对雨轩说道:“这女子歌喉不错，竟能将这首词唱得如此婉转哀怨，正好唱出了易安居士写作时的心情。恰逢今日元宵，应时应景，真是难得！”
雨轩年少，如何懂得这些愁绪。只见他左右顾盼，却全是在瞧热闹，过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怪问道:“易安居士是谁？”。风临渊无奈摇头，问道:“九儿啊，师父教你一身武功是为了什么？”雨轩不解其意，一脸疑惑，随口答道:“师父你不是说咱们江湖中人，修文习武，需得文能安邦，武可定国。再不济，要能保护自己身边的人嘛！”
风临渊点点头，轻叹一声，对他说道:“其实说安邦定国，对你来讲还太过遥远。但你整日只知道瞎扯胡闹，却也不是办法。难道就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读些诗词歌赋，体悟天道盈虚么？”雨轩撇撇嘴，满脸不屑的说道:“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到那些知乎则也便觉头疼，叫我读书还不如练武来得爽快呢！”风临渊知他出生蒙古贵族，加上幼年际遇不堪回首。因此一心崇尚武力，对诗词歌赋、为人处世的道理，根本不在意，想到这里，他也只能苦笑摇头。
雨轩突然腆着脸说道:“师父，这人唱得不赖，不若打赏些银两吧？”风临渊上下看了他一眼，脸上笑意渐起，怪问道:“你是真要去打赏还是要去逛逛呢？”雨轩年纪虽幼，但人却聪颖，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之意，顿时咆哮道:“师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十岁呢！”风临渊微笑摇头道:“可你看起来已经十四五岁了。算了这也没什么，你快些回来就是了。切记不可贪玩儿，咱们还有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雨轩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笑着接过银票，一溜烟的跑了开去。
却说今日正是元宵佳节，街上人来人往，各种热闹稀奇的玩意儿今儿个都出来了。雨轩少年心性，总是爱瞧热闹，他挤过人群，寻声而去，找了半晌，终于找到了那唱曲儿的画舫。
那画舫是个翘角凉亭，四根浮雕栏杆，凉亭柱子雕龙画凤，极为华丽。透过格子窗隐约可见，亭中有三个女子分坐四周，一个红衣女子正坐在一张琴前，正在轻挑慢捻；唱曲儿的却是个素衣女子，她靠着柱边，浅吟轻唱；旁边一个绿衣女正自轻打节拍，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却说画舫离岸约有一丈左右，画舫与岸用一块长形木板连接。雨轩到了近前，高声对那画舫喊道:“敢问船上是哪位姐姐唱曲儿？可否出来一见。”画舫中人听到问话，稍一停留，便有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撩帘而出。
少女鹅蛋脸，一双细长柳叶眉，眉目间带着笑，一双大眼睛总在轻眨，让人觉得顾盼生姿，腮边两个酒窝格外明显，行动之间尽显青春活泼。雨轩一愣，他不知唱曲之人如此年轻，当即拱手赔礼道:“小子冒昧打扰了，敢问方才可是姑娘唱曲儿？”
绿衣少女掩嘴轻笑道:“我可没这本事，那是我家芷晴姐姐呢！瞧你呆头呆脑的，可是觉得词曲好听，想要追求她么？”雨轩听得芷晴两字，浑身一震，但他迅速镇定下来，不过听她说起追求别人，雨轩脸上微微发烫，连忙摇头道:“姐姐误会了！我……”他心念电转，忽而说道:“我师父听姐姐唱曲儿婉转动人，说是唱出了易安居士的心声，因此请求见上一面。”
那少女怪道:“咦！看不出你师父懂得挺多的嘛！我家芷晴姐姐的唱功，可是秦淮河边首屈一指的。”少女说到得意处，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亭中忽然有个女子问道:“翠萍，何人在外面？”翠萍吐了吐舌头，回头道:“不知道，说是想见芷晴姐姐的，让他进来么？”
那声音略有不快，又道:“总有这许多登徒浪子前来打扰。不要与他多言，赶他离开吧！”翠萍歪着脑袋说道:“可是他才十来岁，像是个大孩子呢！”那人听到这里，扑哧笑出声来:“小小年纪，竟也来此寻花问柳，当真可恶。”雨轩振声道:“姐姐见谅，师父请我前来一见，姐姐若是不愿，我走便是了，何必赶人呢！”说完他将手中银票塞到翠萍手中，自己竟真的转身离开了。
翠萍回头看了看，忙喊道:“别走啊，你的银票！”翠萍快步走过木板，眼看便要追上。雨轩却忽然转身，脚下步法一变，仿佛缩地成寸，一步越过木板，稳稳站在亭中。这一下突起变故，翠萍不会武功，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画舫之中，劲风忽起，灯光一闪而亮，舫中一暗一明。两人见他突然闯入，顿觉不悦，那红衣女子似乎性子较为急躁，见雨轩强行闯入，不禁怒骂道:“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乱闯他人居室。”雨轩刚一进去，便觉舫内香气四溢，温暖如春。他一转眸便看见舫内燃放熏香，置放暖炉，香是西域异香，他曾在归望城见过一次，那是沙哈鲁的父汗遣人送来给风临渊的，据说名贵异常。暖炉乃是鎏金炉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红衣女子一开口，便知方才说话的便是她了，听她声如黄鹂，极为悦耳。但雨轩并不回话，亦不惊于屋内器皿的贵重，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即转头，仔细打量两人。
只看那红衣女瓜子脸上略施脂粉，如月凤眉，一双美目宛如秋水，琼鼻挺翘，模样极为俏丽。许是因为生气，香腮微晕，透出点点红晕，樱唇轻启更是吐气如兰，肌肤滑腻如吹弹可破般，白皙胜雪，但身姿纤弱，正如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虽说脸蛋儿极美，但却一副轻嗔薄怒模样，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甚不喜欢。
雨轩的目光却不停留，转向一旁的素衣女子，显然此人便是方才说的“芷晴”。芷晴靠柱而立，身段立时显露出来，雨轩见她身材高挑，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弯得如同月牙儿，一股灵气仿佛从眼中溢出，眼眸却是透出一股蓝色。一颦一笑之间，有种高贵的气质透露出来，又让人觉得清雅灵秀。
这芷晴已然美到极致，雨轩虽常年与归望城众多女子在一起，但一见她的如花娇颜，仍是惊为天人。但她年纪却已不轻，眼角处已有细微皱纹，脸上神色倦怠，那是一种对男人看见她容貌时的反应的倦意，仿佛世间男子皆是为其容貌而来。
舫内温暖，两人皆是半解罗纱，许是有些贪凉，俱都****半露，露出大片如雪肌肤。雨轩却是定定的看着芷晴的胸口，愣愣发呆。红衣女子见他如此模样，登时掩嘴偷笑，对芷晴说道:“看这小子如此年纪，便已懂得人间天堂在何处了呢！”那翠萍这时候也赶了进来，正欲说话。
却见芷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摇了摇头，对红衣女子柔声说道:“涟韵妹妹，只怕你想错了！”涟韵听她说自己猜得不对，登时撇嘴道:“这小子若不是为了姐姐而来，却为何一直盯着你瞧呢？”雨轩听她们调笑，这时回过神来，指着芷晴的胸口吞吞吐吐:“你……你这个……”涟韵听他说话结结巴巴，亦觉不对，顺他指向看去。一枚样式古怪的翠绿色的玉玲珑挂在芷晴如雪般的脖颈上，芷晴低头看了看那个玉玲珑，不禁有些奇怪。她上下打量了半天，仍旧认不出面前的少年。
雨轩深吸一口气，缓缓喊道:“芷晴……伯娘……”这话一出口，舫内众人都吃了一惊，这少年竟称呼芷晴为伯娘。芷晴忽然醒悟过来，她上前两步，定定的看着雨轩，轻声问道:“你，你是绫儿的弟弟？”雨轩点了点头，镇定道:“不错！我是老九！”芷晴一把将他搂在怀中，眼泪如同断线珍珠般掉了下来，她低声哭泣道:“不曾想还能见到你们，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姐姐呢？她在哪里？”
原来芷晴是天元帝昔日的妃子，这天元帝与也速迭尔同为成吉思汗的后裔，两人又是同宗兄弟，因此雨轩称她为伯娘乃是正理。
“姐姐不在南京，我与雨墨姐姐在这边。不过她也有事，已经北上。”雨轩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也流下了泪水，只听他轻声道:“你脖子上的玉玲珑乃是姐姐所赠吧？据大师父所说，这玉玲珑是他门下弟子出师时，传下来的凭证，每人只有一个。上次姐姐曾与我提及此事，所以我才猜到了！”
芷晴点头道:“不错，这玉玲珑确实是你姐姐所赠，当年我无意间救了她一命。后来她将玉玲珑赠送与我，说是若有困难，可凭玉玲珑找她帮忙。又说若是有人能认出玉玲珑，便是她的亲人。”雨轩这才恍然大悟，惊道:“原来如此。我刚才还在想你如何有这玉玲珑的呢！”他略一停顿，不禁问道:“伯娘如何在这画舫中唱曲儿的？”
“哎呀！”芷晴还过神来，放开他，对涟韵、翠萍介绍道:“这位是我家侄儿，这两位是涟韵和翠萍两位妹妹。”给三人相互介绍过后，欢喜过后她的脸上尽是落寞之意，她回转身来轻叹道:“当年捕鱼儿海一战，陛下带领太子逃走，我等姬妾不及逃离便被抓住。朱明皇帝将所有女眷全都罚为官妓，送到了这秦淮河畔。天幸我自幼学得诗词歌赋，唱曲挽歌，方才没有被人欺负，算是侥幸逃过一劫……”
雨轩愣愣的看着她，怔怔出神，因为他知道，捕鱼儿海一战后，便是他父亲杀死伯父的。两人算得上有杀亲之仇。雨轩逐渐低下了头，轻声道:“伯娘，对不起！当年要不是我父汗……”芷晴摇了摇头，轻抚他脸颊，柔声说道:“不怪你，也不怨你父汗。当年之事，全怪蓝玉和那个人，要不是他们，我夫君就不会死了！”
“伯娘你说是谁？待我杀了他们替你报仇。”雨轩恨声道:“只要他们还在世上，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能追到。”芷晴摇摇头，苦笑道:“你年纪尚小，此事伯娘自会处理，你就不要担心了。”雨轩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振声道:“伯娘有所不知，现如今我已随师父学了一身武功，杀个把人对我来说实在轻而易举。你就告诉我吧！”
芷晴拗不过他，只能说道:“当年本是蓝玉统军北上，后来我才辗转得知，捕鱼儿海一战竟是别人暗中替他出谋划策。”雨轩心中一急，五指用力。芷晴顿时感觉手腕剧痛，皱眉说道:“蓝玉我已有办法对付，但替他出谋划策之人，我却始终找不到。”雨轩见她皱眉，立时醒悟，急忙松开手，轻声道:“伯娘对不住，我一时激动……你说的那人是谁？”芷晴低头一看，如雪皓腕已经印上五个青紫色指印。芷晴见他再三追问，只得说道:“他姓风，叫……”
“九儿！”突然画舫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喊声，这一声呼喊刚好打断两人说话。雨轩连忙转头，只见一人站在木板中央，不进不退，上半身刚好隐匿于暗光之中。雨轩心中一喜，忙喊道:“师父，快来，这是我伯娘呢！”风临渊站在木板上并不稍动，只是对舫中三人说道:“三位夫人小姐有礼了。初次见面，本当好好叙话，但咱们别有要事，今日不便多留，还请见谅！”雨轩怪道:“师父，你的嗓子怎么了？再等我一会儿吧！”
原来风临渊声音沙哑难听，与本来嗓音有天壤之别。雨轩与他分别不过一会儿功夫，因此觉得有些奇怪。
风临渊突然沉声喝道:“出来！”这一声旁人听来并不觉得声音有多高。但对雨轩却如声有实质，声音传至他耳边方才炸响，宛如沉钟闷雷。雨轩惊得顿时跳了起来，他从未见风临渊发过如此大的火，只得起身出门。雨轩拉着他的手臂，轻轻扯拽，撒娇道:“师父，你干嘛啊！我还没问完呢！”风临渊轻声叹息道:“真是个傻小子。”他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交给雨轩，低声说道:“既然是你伯娘，你且帮她赎身便是。”
这时候，三人俱都走到门口，对风临渊福了一福，曼声道:“先生既是九儿的师父便是我们的恩人，还请入屋一叙。”三人站在门里，因为站位的关系，看人并不清楚，因此也不知门外人是何样貌。只看风临渊摇头道:“小可尚还有事，告辞了！”涟韵轻声调笑道:“先生走得如此匆忙，可是害怕我们么？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人与你有旧？还是你看上了我们三人中的一个呢？”
“小可与九儿尚有约未赴，不便久留，请三位莫怪。”风临渊略一沉默，对几人说道:“这样吧，九儿留下与三位叙旧便是，我且先去赴约。”雨轩急道:“不行，师姐让我跟着你呢！”风临渊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且留下替她们赎身，银两不够便去找你师姐，但是万万不可提及我与你师姐一家人的名字，切记！”雨轩听得稀里糊涂，满脸不解的望着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仍然点头答应。
风临渊对三人略一点头，便即转身离去。
涟韵皱眉说道:“九儿这个师父有些古怪。”雨轩听她议论，顿时不悦道:“涟韵姨，你别说师父坏话。”涟韵走近两步，低头轻点雨轩额头，笑着答应道:“是是是，不过你师父叫什么名字呢？”雨轩一转头，撇嘴道:“才不要告诉你呢，你背后说人坏话！”
却说三人互望一眼，心中不禁有些疑问，但雨轩不说，她们也不好再三询问。雨轩拉着芷晴的玉手，追问道:“伯娘，你刚才说那人叫什么啊？”芷晴脸上无喜无怒，一片平静，声音却怨毒不已，她一字字道:“他姓风，叫……”雨轩听她再次提及姓风两字，忽然想起自己的师父也姓风，愣愣的脱口而出:“风临渊！”芷晴听他说出名字，心中惊讶不已，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瞬间，雨轩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为何刚才师父要打断他们的谈话了，也知道为何师父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难听了，更知道为何风临渊要隐身暗中，又为何要自己不可提及他的名讳。原来他早已认出芷晴，只是并不点破，然而心中已然洞察一切。
雨轩身体颤动，靠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他苦笑不已，低声问道:“他是怎么害了伯父的？”芷晴恨恨说道:“当年进攻陛下营帐的时候，他便是首恶。后来他又一路追击，若非欧阳先生带着陛下暗中迂回，陛下当场便遭了他的毒手了。”雨轩殷切的看着她，恳求道:“伯娘，我求你一件事，可以么？”
芷晴与他久别重逢，心中充满喜悦之情，顿时点头道:“自然可以，你且说来就是。”雨轩低声道:“我希望你们别去报仇了。”芷晴惊道:“为何？”雨轩知道她们若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必然不肯善罢甘休。他缓缓抬头，一咬牙，对三人说道:“刚才在外面的就是他！”涟韵听了这话，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跑去门口，却哪里还能找得到人。
“为何你刚才不说？”涟韵回转身来，脸上神色愤恨，厉声问道。芷晴却比她冷静，只看她脸上一片冰冷，慢慢问道:“方才你叫他师父了？”雨轩看着她，极缓慢，却又极认真的点点头，接着开口说道:“难怪师父说我是个傻孩子，原来他早知你们与他有嫌隙，才不肯与你们见面的。”
翠萍一跺脚，埋怨道:“你自己的伯娘你都不想帮么？”雨轩抬头看了看她们，缓慢说道:“其实这么些年来，很多恩恩怨怨我们自己都理不清楚。便是伯父和太子哥哥，也是被我父汗所杀。父汗又因杀戮过重，被鬼力赤叔叔杀害，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因果报应么？”
芷晴面色平静，轻轻点头道:“你所说的，伯娘自也明白。可杀我夫君，害我族人，这等大仇我却不能不报。”雨轩不禁问道:“那些被伯父逼死的汉人呢？他们的家人又该找谁报仇？”这话问得三人一愣，她们的家人均是被大明朝的君臣所害，因此只是一心想着报仇，却也没有想过其他人。
“假若您执意要报仇，雨轩也可助你一臂之力，但师父一心为了天下苍生，杀之不详。何况他的武功智谋均胜我百倍，他若动手，咱们全都有死无生。”雨轩沉默一阵，方才说道。涟韵听他的话中的意思，似乎不愿动手，她看了看芷晴，又说道:“既然杀不了风临渊，那就先从蓝玉开始！”芷晴、翠萍听她如此一说，均是暗暗点头！雨轩见她们执意如此，只有无奈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