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得府中,三位簪花的玉人儿寻到四娘院内,听得四娘不在,又携手连袂,踏着歌声向老太君院中行去。
进得如意堂内,见太君在堂前床上与自己妹妹聊着闲话儿,二娘抢先上前拉住太君的手唤道,“孃孃,孃孃,媚儿来看你啦!”然后才退回去和三人站定,朝太君浅浅一福(揖)。四娘侧身避开。
待太君颔首回示意后,众人才一齐坐在床上。平安与四娘一边,二娘三娘分居两侧,太君独居上边,摸摸这个捏捏这个,笑得合不拢嘴。
只见三娘献宝似的掏出袖中的结香给四娘戴上,往平安一努嘴儿,平安便拿出那枝梅花掂量片刻,亦帮四娘簪上,腼腆一笑,“知道四娘喜欢梅花,特意从城西摘来给你簪上。”
却见四娘左看看姊姊,右瞧瞧安郎,一会儿又摸摸头,又是惊喜又是感动,“我已听说三姊姊昨晚帮我在爹爹那求过了。妹妹在此谢过。说罢双手交叠轻轻胸前一挽,又向腹前收去,向三娘欠身。三娘忙还礼笑了,“自家姊妹,不帮你又帮得谁。”然后笑容一敛,哀叹道,“只是爹爹这次是铁了心,我怎么(说)也没用!”
四娘却道,“爹爹总归是有爹爹的道理。妹妹在家候着便是,好歹能陪孃孃说说话!”说罢朝太君看了一眼。太君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叹道,“好孩子,好孩子,姊妹们如此相爱,我这把老骨头临了也有孩子们记挂着,真是好福气!”
孩子平平凡凡几句话,却差点把老人家弄下眼泪来。
平安接着道,“孃昨日亦向我提及此事,让我年后便陪二娘三娘同往,不知孃孃认为如何?”
“你孃亲肯了?”老太君一脸狂喜,“好孩子,好孩子,替我谢过你孃亲罢噢不,我自过去你孃那,我亲自去谢谢你孃。”边念叨边隔着案子不停抚摸平安的双手,说罢又作势欲起,“现在就去!”
“不用了。”却见少年一脸为难,“孃,孃说过暂时不想被打扰。”说着偷偷打量老太君一眼,“可,可以吗?我自会向孃亲说明此事。”
却见老太君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碍事,不碍事!”
顿了顿又道,“在府中好生住着,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别把孃孃家当外人般看就是了。”然后招手示意小鹃过来,“且去账房支三十匹织锦,好给安小郎君作几件新衣裳。”
然后又道,“脂粉可还用的惯?饭食可还合口?烧得香料可还喜欢?有什么爱顽的只管说…”
平安则是挠挠头一一答道,“谢过孃孃。可是真用不得这些了,吃穿用的都已很够!脂粉香泽好用的很了;饭食我都很喜欢;房内烧的香方极为舒爽;只是孃亲让我转告,后日便带我回了,年后才让我过来呢!”
“啊呀呀!不在孃孃家里过年么?”老太君失声叹息,又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先回趟家也好,倒省些挂念。”于是伸手向祛中摸去,却是从左腕摘下一个玉镯,示意平安近前,在他腕上戴好,“没什么好相送,且把这方镯子留着想念。此去路途遥远,二丫头和三丫头就靠你照看了。”
平安连连称喏,下床端跪,郑重拜谢过后,又回床上坐定。四人又开始了闲谈。
到得第二日,平安轻轻为自己傅粉上脂,让天仙般的容颜染上凡间颜色;又细细地拿过画笔,让连娟柔眉落得人世烟尘。擦完了口脂,平安照了照镜子,看着镜中略微“正常”了点的面容,心中彼为自得: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少年自以为的)
只是天生美质却是无法尽掩,秋水明眸,丰艳云发,瓜子面形,白玉窗笼,无不暗示着绝代芳华。
天然雕琢的少年,美貌令众生哽咽窒息,高贵让凡人虔诚下拜,圣洁让万物无忧忘邪。晦容之后,堪堪跌落到“祸水”这个层次,那可以触摸的,属于凡世的倾城,或是倾国。只是离“美少年”这三个高大上的称呼怕是永生无望了。
衣裳,衣裳。少年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却是穿得有些太素。那样明艳的脸庞,配了蓝素色襦裙,如同真珠弃于米粒间,却更惹人怜爱了。
多年以后,禀受孃亲神格的少年继承了孃亲的一切,包括容貌,包括智慧,也包括无尽的生命。
在摘下“欺世面衣”的那一刻,不靠谱的孃亲露出绝世容颜,开了有生之年最后一个玩笑,
“看好啦,这就是我安儿长成后的样子,漂亮吧!漂亮吧!得讨多少人儿欢喜呢!只,只是孃亲怕是见不着了…咳、咳,拿着它,活,活下去,你便是我,你便是为孃!你活得一天便是我活得一日。万万,万万不要想着为孃报仇!”
然后便死了,在那方小小的天地,以令神魔疯狂的面容,和香彻灵魂的味道,安安静静地笑着,神魂俱灭。
讲了一辈子人妖恋,人草恋,人鬼恋的少年,许是上天实在听不过瘾,赐予了他一个人神恋的伟(豆)大(比)孃亲。却是后话。
此时的平安正慢慢悠悠地流荡在街上,缓缓向西市行去。一路避道的行人,两行踌躇的车马。待问得李文记所在,不等一脸呆相的路人反应过来,平安毫无多余动作向目的地奔去。
到得铺子,说得是要买面脂,店家战战巍巍地从架上取下一个木奁放于案上,哆嗦着手示意少年可以随意试用,看看喜欢哪个。少年却是极认真地挑选着,时不时闻闻味道摸摸手感,逐个在自己左手背上擦拭对比,然后问店家要了盆水净手,把面脂一一放归原处,指着两个中意的示意店家结账。
只见店家从后边的柜里取出两盒面脂,又拿出一小盒口脂算作添头一齐包好递与少年。少年付好钱转身离开,却见一簪花女子迎面走来,暗倒“好巧!”却是昨日去城西遇着的花信女子。女子似是眼前一亮,少年也没作多想,两人相互微微颔首,擦身而过。
第二日,换回自己麻布衣裳,细细将一应用品衣物归回整齐,却是不带走一物。向众人一一告辞,平安与孃亲离开王府,向城外并步而去。三位小娘子依依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到得城外,只见少年在官道草丛中找寻什么,然后惊喜地叫唤,“呀,还在!”然后换上进城前藏好的草鞋,又将布鞋小心翼翼收回了提包。平安拍了拍衣襟,复牵起孃亲的手,两人一起家去。
(注:孃孃,祖母)
(注二:香泽,芳香的头油。“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一亲香泽”)
(注三:窗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