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乱不过两日,宫中却已看不出多少痕迹,只是行人个个面色紧张,步履加急,似乎怀揣着什么心事,气氛尤为低沉。
李恬找侍卫要来一匹马,策马而行,经过宣华门的时候,他不由得向里张望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了伶人绮丽的石塑,也没有了缠绵悱恻的长相思,无论是金戈铁马之声,还是丝竹靡靡之音,都没有留下半点回响。
李恬伏低身子,勒紧缰绳,重重地向后甩了一鞭。“驾!”
天光上好,昭旭帝却未出寝宫,李恬问过内侍,快步向殿中行去。
“父皇。”他轻唤一声,对老宦官摇了摇头,没有惊动那卧病之人。
才几日不见,父皇又见苍老了,李恬抿唇跪坐于床边,细看他的皱纹,白发,想到他年轻时策马凯旋,将自己举过头顶,想到母后病逝之日,他失声痛哭,在灵前起誓,说一定会将小九抚养成人,想到那年春狩,他摸着三个孩子的脑袋,告诉他们要相扶相持,想到空城一样的东宫,想到五哥断言一山不容二虎,不自觉,已是泪流满面。
“小九,你来了。”一只手抚在他脸上,李恬抬起头,拼命地想要止住哭声,却反而哽咽起来,泣不成声。
“不哭,不哭。”老人挣扎着坐起,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拭去泪水,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如多年以前,那副笨拙无奈的样子。
“父皇,我来晚了。”他低下头用袖子把眼泪擦干,涩声道。
昭旭帝闻言一僵,躺回枕上,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去看看你三哥吧。”
“父皇,其实...”他张口欲言,见到昭旭帝侧过头来,那张疲倦的脸,顿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了?”昭旭帝耐着性子问道。
“没什么。”李恬站起来,“父皇保重,小九去看看三哥。”
只此一事,父皇就忧思成疾,若是他坦白相告,李恬摇摇头,大步跨马而上。
天牢,李恬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种充满死气的地方,更可笑的是,他竟然是来此探视自己的三哥,当日的太子,今日的死囚。
光进门的甬道,就已湿冷异常,越往深处走,这湿气就越重,寒意就越深,侍卫打开牢门,李恬缓缓入内,看着那个只着里衣,蜷缩在木板床上的男子,脚步钉在地上,不敢妄动。
未觉间,指甲已抠进了皮肉,但饶是如此,还是无法克制眼中的涩意,他想,这或许是自己记事以来,哭的最多的一天,跟母后下葬那日一样,慌张,痛苦,却无能为力。
“小九,你来了。”跟昭旭帝一样的话,近似的语调,相似的音容,他支着床板,勉力坐起来,眼皮发肿,唇色乌青,脸上有一道方才结疤的刀痕。
李恬快步上前,伸手摸上他的额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小九,陪三哥说会儿话。”他自嘲一笑,“这样的时日,怕也没多少了。”
“三哥,你病了,我去找太医。”他仰起头,鼻音不能控制地加重。
“小九,你回来了就好,三哥一直担心...”李乾拉住他,力道虽然不大,却出奇的坚决。
“担心!担心!担心!”李恬猛地回过身大吼道:“既是担心,你为何不肯再等两天,若是我在的话,若是我在的话...”他沉下目光,静立不语。
“若是你在的话,怎么忍心看我和父皇兵戎相见。”说罢,他苦笑一声,“小九,三哥求你件事。”
“三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让父皇收回成命。”李恬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李乾摇了摇头,脸上苦涩之意更重,“我只是想,临死之前,再去看一眼母后。”
“三哥,你不会死的。”李恬转过身,大步向牢门走去。
“小九。”后面的声音稍稍停顿了一下,语调渐轻,“好好孝顺父皇。”
李恬没有说话,快步行至天牢玄关,“宣太医。”
“这...”狱卒欲言又止,终是咬牙道:“回禀殿下,按例...”
他还没说完,李恬就冷声打断道:“若是我三哥有半点不好,定叫尔等陪葬!”
当夜,从相王行宫驶出一辆车架,直往钟华殿而去。
“父皇,这是儿臣亲手熬的汤药。”李泰跪坐在床边,手捧一个瓷盅,满是哀伤痛惜地看着卧病之人。
“辛苦你了。”昭旭帝坐起来,就着他的喂食喝了两口便摆手作罢,“我身上的病倒不重,这些足够了。”
李泰闻言低头不语。
“哎,如今你三哥做下这等荒唐事,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和小九了,只是小九生性单纯,怕是担不起这虎狼之道。”昭旭帝长叹一口气,看着李泰道:“父皇问你,等父皇百年之后,你将如何安置小九。”
半晌,李泰抬起头,目中泪水盈眶,“父皇,你怎么问起这话,儿臣与小九一母同胞,打小亲厚,自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给他。”他沉吟片刻,又道:“小九如今只是少不更事,及到年长却未必。”
昭旭帝一怔,“这是何意?”
李泰满面坚毅,一字一顿道:“若是父皇不放心,待儿臣力衰之日,必当杀子传弟,不让小九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