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经历过不好的所以懂得什么是好的,或许因为品赏过不爱的,所以知道了爱我的真心何其可贵。我努力将一个名字淡忘,将一个身影封存。
我是谁?我是妖王魅醨,我是魅醨啊,这世间怎么会有我做不到的事。可偏偏有的事就是你越努力,越做不到。
百年光阴容易过,几百年的时光就如同过隙的白马,弹指的一瞬。自从地府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至净,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看上起,我还是那个逍遥快活的魅醨,偶尔带着一众小妖去魔宫串门讨酒喝。
浮嚣帮着我调息归养,我聚妖火于丹田,多年来不曾再使用。妖火是用我的妖力为燃点,有多大威力就会对我造成多大损伤,连浮嚣都说这东西过于刚猛,伤人害己,不用为好。我便也学着收敛,休养心性,久已不做为祸苍生之事。
可是这几百年来,天界却一直卧薪尝胆,把我看做是一把利剑,高悬于空中,随时能要了他们性命。我就是毒瘤,让他们日夜忧心。
他们要怎么想我实在管不着,他们要怎么做我更是无空理会。我最近很忙,要选头钗还要选礼服。置办了新的家具还要置办一些喜庆的器皿。我和浮嚣商量着,是在魔宫住单月呢,还是在魅醨殿住单月。
是的,我要成亲了,纵然心里有个至净藏着掖着,我仍是要嫁给浮嚣。我任性,我胡搅蛮缠,我要浮嚣答应娶我。
我要带着心里的那个人嫁给一个一心只有我的人,我要让心里的那个他,看着我出嫁,看着我过的快活潇洒。
我们的请柬广发三界,成为眼下最热门最时髦的话题。妖魔两界联姻,震荡自然不小,天上地下,无一不在揣测此后各界势力的消涨起伏。
他们关心的都是我压根不在乎的,我此刻只想找我的老友分享一下,我的快乐。消失在妖界的酴醾酒肆,早已没有当年的盛况,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也已经被黄土掩埋多年。
在我躺在魔宫养伤的那段时日,浮嚣到底是把子丑从南辰那里夺了回来,葬在了酴醾居。子丑曾经说过,她喜欢在这儿,可以高枕青山,身披万物,从此残躯供奉天地,枯荣皆由这一方草木。她喜欢这儿,有一树荼蘼,可以芬芳彼时那长眠的枕畔。我也说过,如有一日我身残败,当在这里长眠,无声的岁月里,彼此为伴。
如今,她先归于黄土,而我尚有我的旅途。明日是我大喜之期,我来开启那一罐为我酿的酴醾酒,窖藏多年,今日开封酒香四溢。子丑,今夜我来与你一醉方休。
南辰脸皮也是够厚,这么多年,怎么赶也赶不走。由他吧,说不定这就是子丑的心愿。南辰坐我旁边,端起酒碗,自饮自酌,倒是不曾客气。
我想可能是我妖界的水土养人,虽说他年老色衰,是个不修边幅的模样,我如今看着反而没有以前那么讨人厌。他一口气喝了三碗,赞了一声“好酒”。他目视远方而言:“你是真要嫁给浮嚣?”
我也不看他,道:“当然。”
“妖魔两界联姻,天界不会不管。”
“哼,爱管不管。”
“天地开化自始,从有六界起,一直都以天界为尊,你以为天界当真都是脓包,一点依凭都没有?”
“我又没有去抢他天帝老儿的地盘,他要怎的?难道我一界尊主喜欢谁,要跟谁在一起,还需要他来同意。”
南辰又猛灌了三碗,呵出一串酒气,道:“妖王一身本领,自然不怕谁。”他闭眼皱眉,静默许久说道:“可你知道至净在那里吗?一个犯了色戒的佛陀能去那里觅得归宿。”
这几百年来,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个名字,那个人。我一直以为,我做的很好,我一直以为,那段往事我已经遗忘。“一个犯了色戒的佛陀能去那里觅得归宿。”南辰的话就如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一圈一圈,泛起微波漾漾的涟漪。
我冷笑,迂诘道:“到底是上神,站在我妖界的地盘,管着天界的事。你在这个当口故意跟我提至净,拿往事来扰我心神,难道你还以为我会为这些陈年旧事放不下?”
南辰笑的居心叵测:“我不向着天界,难不成还向着你?妖王陛下要是真的放下了,何须这么多年从不准人提及那个名字,依本神看,妖王陛下的心现在就已经乱了。”
我怒,一掌拍向他,他也不躲,生生受了我一掌。身如柳絮飘出去,匍匐回来,只是傻笑,反手去抓酒碗,合着唇角的血,又喝了一大碗。南辰这只老狐狸心里明白,我不会在这里杀他,再生气也不会,有恃无恐的从吃吃傻笑转而呵呵大笑。
我暗骂一声“疯子”,拂袖而去。
知道南辰是故意拿至净的事来捣乱,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往往就是另一回事。我尘封多年的心事一旦被人挑破,那些滚滚的记忆,便一刻不休的开始彭拜。想忘记,该忘记的全都排山倒海而来,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
我辗转过后,命下面的小妖去为我打探。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在刻意回避而已。小妖们没多久就回来向我禀告,地狱一别,至净就没有从哪里出来。在炼狱的多罪海深处,另有一方天地,叫做空觉地狱。
那里曾是空觉圣僧的道场,后来空觉圣僧用自己的五脏六腑化作了一方天地,专门羁押犯了重罪的佛。圣僧的眼泪化为那里的清泉,热血化作厚土青天,筋骨造就竹舍草木,脚下所踏之地俱是圣僧鲜红肉泥。
置身空绝地狱,如堕饿鬼道,饥饿难当,需要不停的进食,可是不管怎么吃都吃不饱。受五觉之苦,无妄之灾,悟四谛,修六度。
在这里受难的人,日日夜夜都会处在梦魇之中。一遍一遍经历此生所遇最伤心之事,可是痛到伤心处却无泪可流。梦到此生最开心,然而却是昙花一现。梦到此生之梦寐以求,然而却求之不得。梦到此生最悔恨之事,悔断肝肠,却于事无补。
那是修行之人的孽海,是个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地方。是个折磨灵魂的炼狱,也是修行意志的修罗场。
至净在那里,这几百年他一直在那里,我曾拉他下地狱,我曾惩罚他亲眼见证我所受的苦难。他这是算什么?以牙还牙,报复我?
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我都不允许。他不曾对不起这世间任何一人,他只对不起我。他不欠别人什么,他只欠着我。若是我不罚,谁也没有资格去惩治他,包括他自己。
当初明明说好生生世世不见,当初明明说好两不相欠。可是,一想到他在那种鬼地方受了这几百年的罪,我这心里就是不舒坦。
我本就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女人,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心之所念,转瞬就会化作行动。我唤来梼杌,用它的利爪为我叩响地狱的大门。一人一骑横闯冥界,如游马过街。
一入空绝地狱,肚腹中便觉得空空荡荡,我姑且还能忍,梼杌却忍不了,几欲冲破制楛转换人身。这孽畜,做过一回什么狗屁梼杌尊者之后,就是容易不服管教。
我踏着他,冷眼凝眉,呵斥:“你若敢在这里跟我闹,我就把你扔在这里永不脱苦海。”
梼杌自小怕我,委屈的呜呜叫唤。
这里是空觉圣僧的肉体所化,整个空间蕴有圣僧的无上大法,地上红泥,你吞进肚腹中,它便会从你肚腹里回到原位,你吃的越多越是饥饿。而这里的梦魇魔障是针对修佛之人,与我和梼杌而言,威胁不大。
在这空荡荡的红土之上,我领着梼杌寻觅多时,除了一只守境的迦楼罗,也没看见别的。好不容易看见食物,梼杌哪里肯放过,我便纵着他去和这只神鸟拼杀。
离迦楼罗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子,满脸血茄,似在禅定又似梦魇。我轻抚过他的脸,心里是挥之不去的疼惜。我无力苦笑,爱他千年,恨他千年,以为早已遗忘,原来却只是被尘烟掩埋。稍有微风吹拂,一切一如既往毕现,在眼前赤裸裸的妍开,如烟火般绽放的轰轰烈烈。
我把额头放在他的额头之上,想要带他离开纠葛了他几百年的梦魇,却不想反被他牵引进入红尘深渊。
梦魇中有我和他的前尘过往,静心湖的困守,莲心和无色的一世痴,紫檀和云霄的两世债,落入凡尘的历练还有那一夜被镌刻在风中的香艳缠绵。他的喜怒哀乐都和我有关,他的快乐和疼苦都是因为我而存在。
我峭立于他梦魇中,问他:“你缘何会在这里?”
他似在看我又似看不见我,道:“因为这里有我的心魔,有我的万丈红尘,这里有你。”
我对他说:“这里是苦海,你在这里沉溺堕落,修不了佛心,只会成魔。”
他微微一笑,道:“执着于佛心也是一种执着,我只是想丢弃执着,随缘随心。随缘时,梵心静如夜空,万般苦难不堪不破,不坠己身。”
我怒笑:“你在这里执着于痛悔,执着的丢弃难道不是执着?你在这里本身就是执着,如何还能丢弃执着。你昧心自问,你固守在这些往事镜像中是随缘随性还是仅仅只是舍不得遗忘,你的心在这里何曾静如夜空?”
我静静的走到他的身后,靠在他的背上,不让他看见我流泪:“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一直就知道。可你为了天下众生,舍弃了我也舍弃了你自己。你是伟大的佛,而我不是。不管你有多么了不起的理由,我都不会原谅你的背叛。可是不原谅不等于不爱,至净你愿不愿意醒来,愿不愿意离开,我都管不着。可我想告诉你,你若受苦就是在折磨我。”
离开至净的梦魇,看见梼杌已经完成猎杀,吃饱喝足侧卧在我脚边。这迦楼罗是凤凰的始祖,又是驻守这一方地狱的神鸟,有它的血肉下肚,至净才有离开的力气。
将至净放在地上,喂了好些迦楼罗的血给他,但愿他醒来不会怪我嗜杀,害他再次破戒。我会为自己的生存而杀戮,而且我从来不为这样的杀戮而羞愧。可是我们不会滥杀,我们并不如世人想象中可怕。相反,我觉得世人比我们更可怕,只有他们才会为了妆扮,为了漂亮而杀戮。
说这些有什么用,在至净的心里,他们杀我就是替天行道,我杀他们就是大逆不道。他们那些可笑的规矩被视为天经地义,而我魅醨的世界里绝不遵循这样的道理。老天不公,我便毁了天,大地不公我就毁了地,我魅醨的世界里没有那些破规矩。
看着那张沉睡的面孔,犹如一块染上尘埃的璞玉,纵然有些灰尘任然难以掩盖他温润的光芒。再一次拂过他的脸庞,我竟然在自怨自艾:“至净即便我原谅你,我们又能如何?你为佛陀我为妖,天生两立没奈何。”
他们说爱一千年,恨一千年,而忘记只在一念。我一直在期待你我缘分终结的那一念,只可惜我等来等去,等到的一念即是永远。我将永不忘记,即便为人之妻。
至净犹在梦魇里挣扎,有一颗泪花挂在他的面颊。指尖轻抚,泪珠儿蜿蜒而下,顺着我的手指滴入掌心,我施法将它凝结,制成项坠挂在贴近我胸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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