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城市的繁华无处不在,即使在军阀混战,外敌入侵的年代,何况是现在。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的时候,许多人就知道自己不会属于这里,同样的,这里也不会属于任何人。不是每个人和这大城市的繁荣都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所以不是每个人都想过要去相互了解。尤其到了夜晚,和白天的些许宁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随处可见纸醉金迷,随处可听靡靡之音,那些宏伟的白金建筑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觉着稀奇。
西餐厅的一切还是原样的。
他在厨房忙碌着糕点制作,帅气的样子映在橱窗里。
听说,他是老板的亲戚,曾花钱让他出国和糕点厨师学习的,毋庸置疑,他是餐厅里的焦点。
我负责给他打下手,很明显的不合他的默契,配料原料分不清,就不提一些在国内根本就闻所未闻的食材,这本就怪不得别人,可忙得时候哪里还会记得那么多,他火气上来就大声了:“我要的是橄榄油不是植物油,我说过了,烘培不要超过五分钟,你看面包的样子,明显的就是火候过了,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也许他都不知道他自己今天是吃了哪国的火药,味道特别的浓重。也可能是我一直毕恭毕敬的不说一句或是没什么反应让他甚是恼火,我知道这会让人困扰,因为别人不知道我这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后来他看我闷闷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也算听话,也不想为难我了,即使我不说话还是让我干活。我不是木偶,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还就地不动的傻瓜,我的眼睛告诉了他一切,那里面有欲望,渴望和期望,虽瘦小做起事来却疾风阵雨不输别人,脚步生风一样的利索。
所谓的利索在厨房里就是多干活,干重活,做厨房里的小蜜蜂。
这是最先认识的张若昀,那年他不过比我大一岁。
我端着跟个吃饭圆桌一样大小的面盆把水接满,再把碗,盘子分几拨搬到洗碗的地方,蹲下身就认真的干活,洗碗不是难事,打上洗洁精再用手随意的抹几下最后用清水冲洗就完事了,这是工作少的时候,要是工作忙的时候,我一天要洗一百多个碗,因为枯燥,就一个一个地数,以至梦里也是计算的场景,这比数梦里星星难受多了。不管怎么说,有口饭吃就足够,何况还有地方住,但住的地方就差了一点。宿舍在楼道的最里面一间,挨着全楼道唯一的一间厕所,一到晚上就是冲凉和洗衣服哗啦啦的声音,不定还有女人们的高谈阔论吵得我整晚失眠,最不能够忍受的就是厕所里时不时散发出来的恶臭味,我每天都在做清洁也是一样的结果。隔壁的那位大哥应该是酒鬼,成天待在屋里,就是出门也会在我门前揣上几脚还嘀咕好一阵才走,有时候半夜突然来这么一下就让我不敢熟睡,自己姿色平平实在是没什么油好楷,但有些人就是饥不择食,不分青红皂白。并且,宿舍里只有我自己,偶尔有一起共事的人来多是把自己的铺盖拿走,剩下的那些不穿拿不走的旧衣服被我收好,打算给薛姨改一下做新衣穿。
薛姨一个星期不见我,看到我回来就乐坏了,张罗着做了几个好菜,还有我从西餐厅带回来的剩菜,两个人吃的有滋有味。
我感受到了薛姨的快乐,话就多了起来:“薛姨,还有糕点,您多吃点。这些都是那些师傅送给我的,他们见我可爱就送我的。”
“你说这话是要骗谁,现在的人有那么好心吗?再说这年头,大家讨生活都不容易,人家能白白送给你,我猜你不定给他们白干了多少活儿才得到这些糕点的。”
“什么都瞒不过薛姨,我不过是替大门口的阿姨守了一个星期的夜班,她老公正好是厨师,就答应我的,但您不用担心,我不累的。”
“小听,我呢,对你好是出于本心,我对你并没有什么要求,你不用干得那么辛苦,要晓得照顾自己的身体,知道吗?”薛姨夹了一把青菜到我的碗里,“你自己过得好就行了,我这边你不用担心的。”
“薛姨,自从爸妈出事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了那么些年,都是你对我的照顾,我才不会落魄到大街上的,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好孩子,有你今天的这些话,以后薛姨,我就罩着你了。”
虽然有薛姨罩着了,可是在西餐厅能罩着自己的人就只有我自己了。接下来一个星期的工作就没有那么轻松了,早上五点就开工,主要负责切割不同的水果成一样大小的形状,做水果蛋糕用的,后来又被派去洗菜,虽是夏天可早上的温度还是凉的,我的手冰冷,洗到不想动了。中午就成了服务员,穿梭于各色人群,汗水都湿透了所有,连喘气的机会都被忙碌的脚步占据,晚上更是忙到凌晨才有饭吃的,我饿坏了,累坏了,回去倒头就睡,连隔壁醉汉每晚不会落下的踹门都被自动屏蔽了。
辛苦自然不必说,但充实的感觉让我感觉美好,但有人不会让这样的美好继续下去。老板娘找到了我,在厨房里大声嚷嚷着讽刺我,惹得厨房里的师傅们多用不悦的目光射向我们这边,意思是要我带他们离开。
我把手里的活丢下,将气势汹汹的陆铭一把拉了出去。到了门口才说话,“以后请你不要再跟个神经病人似的对我指手画脚的,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委屈,要真是有委屈就去找你该找的人。”
我没听她把话讲完掉头就走,回到厨房继续卖力的工作。
这些天我的胳膊不知怎的肿了一大块,开始不疼只觉得硬邦邦的一片,后来就出现问题了,现在整条手臂都麻掉,该是长时间运动的缘故。我一直都保持着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干活,这样的话就可以避免随时变换姿势带来的疼痛,就难受的时候要数拿把木梳给自己打理头发,那要一个弧度才够,而这样的弧度真是让我难受至极。
今晚,又要为值夜班的阿姨当值,其实就是看门,然后在餐厅里过夜,房间在餐厅最靠里的别院,我要在清早五点之前起床开门,让工作人员进来,而阿姨就会给我一些酬劳,虽不多可是够用。
这样超负荷状态的工作量还是让我扛不住了,在厨房里晕倒被带回小屋休息。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堆人围在眼前,都是关切的眼神。还包括张若昀,他也在场,也有关切。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阵关心,多是好好休息不要太疲劳,之后就各自回去工作,可是张若昀,却没有离开。
“你是不是太拼命了?”张若昀弹了我的脑门,有点怪罪的意思,但语气里不免有心疼,“你拼了命的去干,不过是为了多赚钱,如今钱没赚到人倒了,吃药打针还得花钱,你这样拼命有何用?”
这样的道理,我岂是不懂?
我从他眼里看到了愧疚和难过,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为什么会夹杂着那样多的复杂情绪?刹那间就深深地陷进了这样的情绪里不能自拔,就好像我的心里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瞬间让我的心脏有了不同的跳动,韵律和节奏都快了。我总是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见过他,又费劲的去想了一番,脑海里却又没有储存着半点的记忆,就没有办法想起来了。
我觉着心里是暖暖的,挂起了一颗小太阳,不觉喜笑颜开,虽是带病之中却露出了满满的笑意,略有羞涩的回答:“我知道了,以后不会拼了命的去干,会适度,不会再让自己摔倒,你莫要再揪心。”
“听说你家里没有其他人在了,你一人住在哪里?我的意思是你来这里之前。”
我没有像刚才那么积极的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避开了话题,问道:“那张若昀你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你又住在哪里?”
张若昀被我的问题问住,可能觉得我伶牙俐齿,倒是个可爱的女子,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想法,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对话好笑的很,就笑了起来:“我这样去和男人打交道,是不是会把别人吓跑的。”
那我的意思,是我会把你吓跑吗?
我想问他来着,还未开口,就有人从门外跑来,把张若昀招呼了去,店里人多需要人手。
初冬的时候,就有点小雪了。走回去的巷子路铺满了白雪,一直延伸到家里。我用自己赚的零用钱买了一双布鞋,绣着几只杂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不用鞋带系的那种,把脚一套再稍微调整空间就可以出门了。以前的破鞋子,补了又缝,缝了又补,现在已经没有可以补的地方了,我把它往外丢的时候,仔细端详才发觉那些缝缝补补的针线绣花竟然像一朵大丽菊花,少许美艳。新鞋子小巧,款式虽不是最新,颜色灰土,是店里的积压货,可倒也是包脚之用途,至少在寒冷积雪的冬天不会把脚冻着,把身体冻坏,走起路来倒也生风。
新年到了,薛姨不知道从那里弄回来一只野鸡,活的,说是宰了过年吃。生了火,端一盆子清水,往灶台上放去,等水烧开。薛姨在屋外唤我出来,我机灵的多添了一根木头才跑了出去。薛姨叫我抓着野鸡的爪子,她抓着鸡的脖子,还生着锈迹的刀可能常年未用,这会子被派上用场就不听使唤了,薛姨割了几回,野鸡子死命挣扎,鸡毛竖立,鸡眼充血,不愿意屈服命运的安排,这让我有点于心不忍,我的双手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它对于生存的渴望。一阵子手忙脚乱的折腾后,它还是向命运低下了头,在地上“扑通扑通”的跳了几下就认栽了。
鸡腿的香酥,我在很小的时候是尝过的,那是仅有的一回,那滋味还记得。我有着南方女子身材的娇小,不说手指细长,脸型瘦削,鸡腿送到嘴里的时候都可以把我的整个脸盘盖住,只余下黑溜溜的眼珠子可见了。鸡腿的美味不言而喻,我拿着响炮在院子里到处炸,火花一闪又灭,零零星星的,才有了年的味道。
我裹着一条大棉袄站在巷子的出口看冬夜里灿烂的烟花,那是从小仓库里捡来的小棉袄,洗净了还是可以穿,破旧是有,避寒之功效将就。五颜六色的美丽烟花绚烂了夜空,短暂的绽放,它们的生命却也是灿烂。站了一会儿,我就觉得手脚都要冻僵了,轻轻的哈了一口水,手心有些暖,就美滋滋的打道回府。新年新开始,我这样告诉自己,今后无论遇到什么,都会怀着希望去面对的。
年岁一过,我本该去餐厅里继续帮忙的,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薛姨的铺子遭了贼,昨夜剩下的煎饼消失不见,就是那辆有些落魄的旧车子都见了鬼,被砸的稀巴烂,就有空铁架子残留一地,境况十分狼藉。薛姨心里又急又恼火的,从街尾一路大骂到街头,多是气愤之语,一时间,巷子里的相邻右舍,探头探脑,都看热闹来的。在这样的地方,人龙混杂,都不知道住在对面的人是哪路神仙,出了这等子大事,却也是不知该去找谁来还账。
巷子里的前头就只有一个泛黄的灯泡用竹竿吊着,昏昏欲掉下,估计也没有几天的寿命了。我和薛姨静静的站在灯下,薛姨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不敢去问,看得出来薛姨的悲伤。可以想见,摊子是谋生的工具,这都靠着它才能过活,如今却出了事,难保她不会伤情。我们为此专门去找了管事的人,那人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拿一堆理由来搪塞把我们打发了出去,大门紧闭。薛姨在他的店门口破口乱骂了一通,也没把管事的骂出来,倒是让隔壁的泼了一盆脏水。
又是冬日里,天冷的厉害,薛姨却生了重病,一蹶不振地躺在床上几天,最后却是连床都不了了。我紧紧揪着那些不多的钱,在中药店和家里跑,每顿都要熬难闻的中药,被火星子烧着,让烟熏得直掉眼泪,还要做饭喂饱薛姨,日子窘迫难堪。
这一日,我才觉米缸里的米没有几粒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还不是巧妇。我把这事瞒了下来,怕薛姨担心,薛姨的钱都拿去买药,自己原本就没有什么值钱之物,一来二去的花销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这让我犯了难。趁薛姨睡去,我出去了一趟,想看能否有赚钱的营生?
在大街上走了一遭,感觉自己一无是处,无路可走。经过餐厅的时候,心里一动,有了想法。
终于看到窗户外,一直跟他猛招手的我,他挺意外的。有些日子没来工作,后来凭空消失被老板解雇,他肯定还以为她不会再出现了。不知他找了个什么借口,借机出来见了我。
“好久不见。”张若昀不知怎么地,有点小小的兴奋,莫名的喜悦,可能是我给他的印象不算赖,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嗯,是的,是有好久不见了。”
我局促地搓搓手心,又心慌地撩了落在胸前的长发到耳后。
这个动作在很多男人看来都十分的女人,我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泄露的韵味艳煞了对方。张若昀果是避了避目光,才放宽心绪,问道:“你最近怎么都不来上班了。”
“没什么。”
我卡在心口的话在看到他风尘仆仆的那一瞬就噎在心里了,我没有办法开口,感觉很丢脸。
张若昀一把将还没说话就跑掉的我拦住,想问清缘由。我转过来的脸挂满了泪珠,眼睛红红地盯着他,相比之前复杂的情绪不同,这时的我最明显的就是可以看到他的怜惜。
“钱。”
“我需要钱。”
“你可不可以借我钱?”
接过他借给的一沓钱,数了数,才跑掉。直接去了中药铺给薛姨抓了几副治病的药,再去市场买了大米买了菜,我飞奔回家,煎药,煮饭,烧菜,再伺候薛姨吃饭睡下。这一天才得空,写了借条,欠张若昀的钱数。
我一连几天都找不到工作,赚不了钱,实在没路了就去求餐厅的老板,让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老板就不想留我在这里碍眼,被我烦的没辙就让我洗盘子。我感恩戴德地谢过老板的大恩大德就干劲十足的准备大干一场了,每天都会把洗过的盘子数过,记得数目,第二天又会重复一样的工作,但会更加的卖力,每天都要破纪录,就这样,干了几天就有了苦中作乐的乐趣。
看到我,奇迹般的又出现,张若昀看起来很高兴,他有事没事就去洗盘子的地方瞟,每次都看到我的热情四射。
几天的时间,就把借他的钱还给他了,我说了,谢谢。
薛姨的身体经过这么些天的调理还是不见好转,病情在一夜之间加重,再后来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呓唔”胡乱的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着急的跑上跑下,为薛姨张罗,叫来医生都摇头说没用。
薛姨去了,在一个大雪的夜晚,北风呼啸。
左邻右舍看我人单力薄,怪可怜的,就商量着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合伙把薛姨入土为安去了。
我在薛姨的坟前哭了许久,因为自己的孤苦无依,因为薛姨曾经许诺的永远,因为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因为了,因为,没有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