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步兵连是由最早的士兵招待所改建而成,三排大瓦房,中间的一排是库房、炊事班和饭堂,南面一排是连部、教室和老兵们的宿舍。北面这一排原本也是兵舍,老兵退伍后这里就暂时被腾空出来,专门留给新兵连使用。
我们就住在北边的这一排瓦房里。
老兵在南,新兵在北,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到了步兵连之后,我们可以在饭堂里吃饭了,不用像在教导队那样,每次开饭由每班出一个新兵拎着饭盆去炊事班把全班的饭都打回来吃。教导队的食堂太小,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
步兵连最老的那一茬兵退伍之后,剩下的人没那么多了,饭堂就成了新兵专用,老兵们反而没地儿吃饭,被新兵们挤得跟我们当初在教导队时一样,拿着饭盆把饭打回到宿舍里吃。
每天一开饭,新兵们全体集合,排着整齐的队列踏着一二一喊着一二三四走到饭堂门口,不能直接进,得先在饭堂门口唱歌,有时一首有时两首甚至三四首,这饭能早吃一口还是晚吃一口完全得凭自己的表现和轮值班长的心情。部队唱歌不讲技巧,就比谁的嗓门大,每个字都得喊出苦大仇深的感觉来,声音不把玻璃震得哗哗响不能算及格。唱歌时轮值班长用手打着拍子,士兵们扯直了嗓子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引颈高歌“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还有“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每次一唱到这儿我心里就直念叨“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歌唱得让轮值班长满意了才能开饭。六张大圆桌,每班一个,全都站着吃。新兵不能像老兵似的可以坐着板凳吃,只许站着吃,我们排长说站着吃更科学,有助于消化。
排长叫付连春,小个子,跟我的个头儿差不多高,大概是赤峰一带的老家,那会儿还是一个扛红牌的学员。新兵营七个排长,除了新兵一连的胡努斯图,剩下的全是学员。
付排本身就是步兵连的排长,平时经常能看到那些老兵们嬉皮笑脸的跟他打嘴仗。
“排叉!”老兵们都管这些学员排长叫排叉,甭管背地里还是当着面,全都有恃无恐。老兵们说学员在没扛上“豆”之前,只能这么叫,只有等他们肩上的红牌牌啥时候变成了真正的一杠一星,那才算是真正的排长。
“排叉,上回老白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学老师你到底相中没?”经常逗付排的是一个满脸粉刺肤色紫黑的老兵,叫郝彦军,据说是步兵连最难摆弄的一个“刺儿头”。
他说的“老白”可不是我们的新兵班长白雪峰,而是步兵连另一个大“刺儿头”白玉林。
白玉林是兴安盟人,那里背靠大兴安岭,自古民风剽悍,好勇斗狠。老白生得身高腿长、虎背蜂腰,一双三角眼总是寒光炯炯的令人望而生畏,平素少言寡语,总喜欢一个人偷偷的溜出营去也不晓得在外面有些什么勾当,老兵们都疯传他在当地有了相好的。
付排当时对这帮老兵油子们那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豆腐掉在灰堆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
“郝彦军你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别三天两头坏我名声!”付排总是疾言厉色的痛斥郝彦军,郝彦军打着哈哈说你有啥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都听老白说了,上回你请那姑娘吃了顿饭,刚吃到半截儿李瑞军带着纠察过去了,吓得你直往桌子底下钻!
付排胀红了脸,抬起脚就作势要踢他屁股,郝彦军捂着屁股一溜烟儿似的蹿出老远,然后挤眉弄眼的跟他做鬼脸。
李瑞军是团军务股的参谋,专司纠察之职,少尉军衔,据说以前本来是个中尉,因为有一次把个调皮捣蛋的兵打出了毛病,那兵根子也挺硬,直接上告到军区,结果一纸处分下来,直接抠掉了一颗“豆”,中尉变少尉。参谋因为不直接带兵,所以在部队里一向角色尴尬,地位不高,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老兵们一向都不鸟他们,背地里一说起谁,直接就是“那个瞎参谋烂干事”,但对李瑞军可是个例外,一提这名字许多人腿肚子都直转筋。
老兵们连军务股长都不怕,就怕李瑞军。后来军务股的高股长曾经气鼓鼓的说:“我一个上尉股长都TM不如一个少尉参谋威风!”
付排究竟有没有被李瑞军吓得钻过桌底,这事自然永远没法水落石出,但“李瑞军”三个字的魔力,可想而知。
步兵连的伙食跟教导队在伯仲之间,馒头还是一半硌牙一半能稀得拉出粘丝,大烩菜照例有一股刷锅水的味道,老兵们都纷纷抱怨新兵一来连他们都一块儿遭了殃,于是许多老兵都隔三差五的偷跑出去下个馆子打打牙祭什么的,也经常隔三差五就能听说又有谁谁谁被李瑞军逮住了,武装带蘸凉水抽得哭爹叫娘,要么就是正好赶上那天李参谋心情好,只罚谁谁在团部扫了一整天的厕所......如此等等。
午饭略好点儿,大米饭外加两个大锅菜,通常情况下是土豆片洋葱片,新兵连四个月几乎就没差过样。这是唯一能让我们胃口大开的一顿饭,在家时我一碗米饭吃不光,到了这三碗米饭打不住。只可惜那两道菜经常一碗饭还没下去就被抢得溜光,连菜汤都剩不下,排长老说你们这种吃法不对,当兵的吃饭那菜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看的,要学会“看菜吃饭”。
饭堂中间支着一口大战备锅,里面全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六七十号新兵一人一碗之后,锅就马上见了底,吃得快的就赶紧抱着锅跑到炊事班窗口大喊:“报告班长,饭没了!”于是窗口里一大勺一大勺的米饭再舀出来,等盛得差不多了,那个兵就抱着锅再往回跑,刚放到原处,新兵们就苍蝇似的轰一声全都围了上去,瞬间里三层外三层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打饭的兵急得两眼直冒火,把身子往锅上一趴,护着那一锅米饭,扯着嗓子嚷:“抢啥抢?我打的饭,我还没盛呢!”
这时候炊事班的老兵们就会出来,拿笊篱挨个儿敲新兵们的后脑勺:“抢啥哩抢啥哩?谁再抢我就端回去,谁都别想吃!”
一说起新兵连的大锅饭,那可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到步兵连后的第四天,1993年的元旦来临了,全体新兵休息一天。
我跟班长告了假:“报告班长,我想回教导队看看我头一个班长去……”
班长准了,挺痛快。“应该去!一天是班长,一辈子都是班长,赶紧回去看看吧,早去早回,注意军容风纪!”
我从步兵连出来,先去了对面的团部大院。团部门口的卫兵都是特务连的,站哨时穿的不是我们普通配发的棉大衣,而是更沉更厚更挡风的皮大衣,56式冲锋枪枪口斜上45度往胸前一挂,离老远就能感觉出杀气来。
特务连的营房在大院东边比较靠后的位置,一排大瓦房,西边住的是新兵,老兵住东边。我到了那儿的时候,战春波正蹲在西首窗台下吭哧吭哧的洗着床单,两只手被凉水冰得白里透红。见我来了,他跟见了亲人似的又惊又喜,猛往起一站差点儿没让窗台磕着脑袋。
我说你洗完了没?能跟你们班长请个假不?我想咱俩一块儿回教导队看看陈班长去。他说马上马上,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结果你先来了。他一边说一边好歹把床单拧了两把,伸展伸展挂在晾衣绳上,说你等下我,我先跟班长请假去。
我就站外边等着,亲眼看着那床单在呼吸之间就变成了硬邦邦的一块冰坨子。
等战春波出来时李波也跟出来了,过来特意瞧瞧我,挺歉意的说分兵时候本来也想把你要到特务连来的,结果没办成。我说谢谢班长,步兵连也挺好的,他就放心的拍拍我肩膀说那就好,步兵连确实不差,没看团长的儿子都去步兵连受训了么。
跟李波寒暄完,战春波我俩就并排往出走。三人成列,两人成行,虽然这趟算是闲溜达,我们也得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一,步调要保持一致。
这会儿已经有点儿兵的味道了。
出大门的时候,战春波非常乖巧的跟卫兵说了句“班长好!”卫兵冲他不易察觉的扬了扬嘴角算作回应。等走得有点儿远了,他压着声音对我说:“看见没?威风不?我告诉你那枪里可是真压着子弹呢,满满一梭子,三十发!”我说有啥好奇怪的,不压子弹才稀奇,光拿着把空枪站岗的兵还能叫边防军么。
我们老家的部队哨兵一般都是荷枪而不实弹,这里明显不同,边境地区,得时刻备战,一把空枪可吓唬不了人。
从团部到教导队得步行十几分钟,整条路面都是积雪冻成的冰,大头鞋踩上去咯吱作响,我们都不敢走太快,生怕摔倒。前面有两个老兵在路面上打着“冰出溜儿”,我跟战春波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我们那会儿都特迷老兵,总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吸引力,别的不说就说这身军装吧,穿在我们身上显得窝里窝囊的,穿在人家身上就跟量体裁好似的要多合身有多合身。走路也是,刚入伍的我们走起路来就像根会移动的木头,全身僵硬,两只胳膊摆动起来像是机器人,样子简直要多傻有多傻,在家时候的步子已经不会走了,军人的步法还没学好学透;反观老兵们,步伐自然外松内紧,落脚虎虎生威,从里到外就透着两个字:潇洒!乍开始我们总以为是自己的肩上少了军衔、领子上少了领花的缘故,等到后来授了衔才发现,老兵们的这种气场风度决跟什么肩章领花都无关,那是一种只有在经年累月的军旅生活中才能逐渐积累并沉淀下来的一种特殊的气质,绝不是靠简单的模仿就能学得来的。譬如当初的我们,就算给我们佩上一副上士的肩章,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是新兵,因为一举手一投足的动作就足以把我们给出卖了。
回到三排八班,喊了声报告,陈班长的声音在里面道:“进!”
一进屋,满屋子兵都跟那儿站着呢,大元旦的,别人都放假,他们拔军姿。陈班长坐在他那张单人床上,两只大头鞋踩着板凳,面前的饭桌上杯盘狼藉,都是从外头买回来的牛肉罐头花生米,还有瓶已经喝了一大半的65度草原白。
陈班长的眼睛都喝红了,脖梗子上惨不忍睹的印着几条大红血道子,颜色紫黑紫黑的。他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们俩,哑着嗓子问:“你们,干啥来了?”
我们心惊胆战的说班长今天不是元旦么,我们俩特意过来看看你。陈班长就笑了,说还是你们有良心,不像现在这几个兵,他妈的就知道天天气我,你们看我喊口令喊得嗓子都肿成这副德行了,他们的队列还是给我走得一塌糊涂,欠收拾!
然后他指着徐建强说你们看见这个兵没?白长了这副大个子,真他妈逑也拦不成,白瞎了我当初费了挺大劲才把他从七班给要回来,真不给我长脸,排头兵也当不好,体能训练也不行,你们知道不我现在天天晚上让他脱了裤子练俯卧撑,起不来我就拿武装带抽他屁股!
班长还是老样子,打人从不上手,只玩儿武装带。
我们俩唯唯诺诺的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陈班长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你们在步兵连特务连待着咋样?有我这儿好不?我们也不敢说好更不敢说不好,就站那儿哼哼哈哈的不置可否。班长说我听说团长的儿子也在步兵连呢,是真的不?我说是,他在六班呢,班长又问他们班长平时对他咋样?我说一样,对别的兵啥样对他也啥样。
陈班长就一下来了底气,拍着桌子冲他那几个兵吼:“听见没?都听见没?团长的儿子都得该咋训就咋训!你们几个还委屈呢?有啥可委屈的?”
那些兵们拔军姿拔得满头大汗,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你们俩,过来!”陈班长冲我们招了招手,然后从他枕头底下拿出几个日记本,挨个儿翻了翻,找出其中的两本,给了我们俩一人一个。
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我们的名字,然后是几个大字:刻苦训练,保卫祖国。下面是一行小字:战友陈存凯敬赠。
他拿着剩下的那几个日记本,叹着气说:“自打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老惦记着你们……新年了,班长穷,没啥好礼物可送,寻思着给你们一人买个日记本吧,名字我都写好了,就等着你们来拿呢,结果等来等去,就来了你们俩……张志国王艳伟邱立臣他们都没过来……”他语气里透着心酸,我们听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啥滋味儿都有。
陈班长忽然看着我,问:“你想回来不?”我吓了一跳,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呢,他又喃喃的说:“我想把你要回来,只要你自己想回来,我就去跟你们新兵二连要人去……”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等着我表态,于是我便违心的说:班长,我……想回来。
妈的,我又一次虚伪得让自己都恶心。
陈班长听了很高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说那咱说好了,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想法儿把你调回来。在咱教导队多好啊,步兵连那帮兵油子能把你教出什么好样儿来……
20多年后陈班长当年的新兵杜广彪从河南来京公干,已经身为某知名女性用品经销商的徐建强作东,我从旁作陪,三个老战友一起吃了顿烤羊腿,席间谈起当年的这段往事,已经喝高了的徐建强瞪着红眼珠子冲我发飙,说老李你知道不,当年我们八班的那几个兵最恨的就是你跟战春波,你们这俩小子太会来事儿了,还知道元旦回去看看老班长,不像我们脑袋还没开窍一个个都笨得跟榆木疙瘩似的,不晓得讨班长喜欢,结果那天你们前脚一走,班长后脚就开始收拾我们,骂我们不懂事,骂我们白眼狼没良心……他妈的到了晚上一口气儿给我们拉了十三次紧急集合…….
十三次,这个数字破了当年整个新兵营的记录。
骂名不能让我一人扛,他跟我声泪俱下痛陈革命家史的时候,我偷偷拨通了战春波的手机,开的免提……
从教导队回来,我和春波在团部门口分手,他回他的特务连,我回我的步兵连。
一进步兵连大院,就看见一个老兵正在单杠上腾挪飞舞,单杠底下聚了一堆人,有新兵,也有老兵。
玩儿单杠的是老白,白玉林。只见他颀长的身子如猿猴般灵活敏捷,屈腿摆浪、后翻上杠、以腹为轴绕杠360度,然后咵的一声双脚踏杠,飞身跃下,稳稳当当立地生根。
“好!”一个老兵带头鼓掌:“这就是完整的七练习!”他看着周围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新兵们问:“你们有没有会玩儿杠的?会玩儿的上去凑凑热闹!”这个兵叫常瑞平,是步兵连的一个班长。
新兵们面面相觑,没人往出站……谁有这功夫啊?最简单的引体向上我们还做不到10个呢。
常瑞平笑笑,冲另一个老兵说:“老孟,你不给新同志们表演两下子?”那个叫老孟的兵摇摇头,说:“我一个喂猪的,表演啥?让我徒弟来!……双喜!”他朝炊事班喊了一嗓子。
“到!”炊事班里跑出一个上等兵,个子不高,精瘦的,两手上全是白面,看样儿正揉着馒头呢。“啥事儿孟班长?”
老孟冲旁边的双杠一甩头:“上杠!把我教你的给他们露两手!”
“好咧!”那个叫双喜的上等兵把手上的白面拍了拍,来到双杠前,呼一口气,双手搭杠,扣腕,双脚慢慢离地,全凭腕力将整个身体悬吊起来,然后突然向后一个屈身,用了一个类似在平地上“鲤鱼打挺”的姿势,蹬腿展腹,稳稳的立起双臂,双腿平伸与地面平行,呈静止的端腹状态。
“好!”老兵里有人叫好,新兵们都看傻了眼,张着大嘴不出声。
只见双喜纹丝不动的将这个端腹姿态坚持了足足两分钟,然后慢慢俯下上身,笔直的双腿向后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弧线,霍!头下脚上的他猛然像根标枪般稳稳的倒立于杠上。最后一个侧向的鹞子翻身,啪!下杠落地,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是喂猪的!”老孟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着双喜道:“这个是我徒弟,炊事班里烧火揉面的!我们都是兵,步兵,只要是个兵,甭管让你干啥,你都得先把自己练出个兵样儿来再说!”
单双杠下,是一堆新兵们若有所思的脸。
我们的1993,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