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便见皇帝元泓正陪着太后说话呢,抬头看见婉柔,神色不免一滞。婉柔便心知肚明,太后这是有意撮合两人呢,却又不能走,只得上前行了一礼道:“太后、陛下万福金安。”
太后笑道:“你俩去逛了这大半日的,一定饿了,还不快来坐下。”
公主熟不拘礼,直接拉着婉柔的手入了席。太后上座,皇帝坐东边第一,皇后坐了西边第一,正与皇帝相对,临川公主与皇后并排而坐。
侍女正在摆饭,紫檀木雕龙凤纹大膳桌上已摆上了各种珍馐佳肴。皇帝打量着临川公主道:“你这又是什么衣裳,怪模怪样的。”
公主笑声脆嫩:“皇后姐姐送我的流波锦,我的裁剪,是不是相得益彰?”
皇帝笑道:“朕早就见怪不怪了,你总有许多鬼主意。”心中却已坐实婉柔与宫里那些凡常女子没什么两样,也不免争风吃醋,逞气斗强。
公主对太后笑道:“姐姐竟会法术,落鸢石那里的鸟儿一向不亲近人的,见了她都不飞走,任她抚弄呢。”
婉柔笑嗔道:“妹妹可别胡说,婉柔哪里会什么法术。”
公主得意地笑道:“不过沅沅也学会这逗引的法子了,原来光有技巧不行,更得走心,姐姐教了我这其中的诀窍,便是心意惟诚,怀有善意,鸟儿也能感觉到,才会在你身旁安之若素。”
太后笑道:“果然是有进益了。心意惟诚,看来婉儿也是很懂得这待人处世的道理。沅沅,日后跟你姐姐要学的还多着呢。”
公主笑道:“是了,我还是凭借红豆才能吸引到鸟儿,哪像姐姐无所依傍就有鸟儿自来相亲。”
太后转头见皇帝默默,便对吉祥道:“那个迎霜麻辣兔是皇帝爱吃的,给他挟点吧。”
吉祥依言便要行事,皇帝道:“老给朕吃这个,早就腻了。”指着酸笋虾丸汤道:“那个开胃解腻,给朕盛一碗吧。”
太后见皇后也只默默用膳,便道:“小厨房的人伺候得可还妥当?”
婉柔笑道:“多谢母后记挂着,家乡风味倒一解我思乡之愁。”
太后道:“哀家想着你一时也吃不惯这边的饮食。”
皇帝听说,心中本早有几分不满,便放下筷子不悦道:“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你既嫁到宓国了,便该记着自己是宓国人了,又怎可只一味眷恋着故土?”
婉柔坦然直视皇帝道:“臣妾从未听说这世上有无根之木,无源之流的,陛下可曾听说?”
皇帝一怔,良久道:“终有一天,你会完全习惯这里的味道。”
太后见机知意,笑道:“哀家用膳,没有家乡菜便吃不香甜。可你们看这席上,又何尝不是满满的本地菜肴?”
临川公主却并未看出端倪,嗔怪道:“哎呀,瞧你们吃个菜也要议论半日,依我说,好吃就行,管它是哪儿的菜。”
一时大家无语,都默默进膳。饭毕众人便移步到后殿的望蟾楼,在二楼栏杆坐凳上坐了,如意吉祥又奉上茶来。此时天色早已黑透,天空中已浮起一轮圆月,辉光柔吐,照临于万方,窗前一树白梅,枝影横斜,繁花生树,灿若明玉,众人便赏月饮茶。
公主奇道:“梅花怎会这么早就开放了?”
皇帝笑道:“这是早梅,荆国进贡而来的,开花时节较寻常品种为早。才刚各处移栽不久,不料竟开花了,真是意外之喜。”
太后点头道:“这白梅映着明月光,莹洁透亮,倒越发好看了。只是这烛光多有妨碍,全给哀家吹熄了。”
如意吉祥依言熄了所有宫灯,便见月色清亮如水,委泻于地,凭栏远望,凝碧湖浩淼阔朗,远山蜿蜒起伏,重峦叠嶂。天上湖中两个月亮上下辉映,一个圆满无缺高挂,端严庄重,一个随波破碎荡漾,灵动活泼。天地静谧,水月无声,一时间众人默默无语,意远神驰,各自怀想心事。
太后兴致颇高,打破沉寂道:“今夜好景,不可不作画题诗以记颂。皇后,哀家早听说你丹青妙笔,皇儿又写得一手好字,若能得你俩个联手作一幅花好月圆的诗画来,必是难得的佳品。你们说说,此情此景,该题什么诗才贴切啊。”
婉柔看着那轮明月,正同大婚之夜的月色一样好,想起那夜的悲苦愁怨,早已压下去的痛不免又一阵阵地涌上心头,仰头已是看得痴了,只喃喃自叹道:“‘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世事纷扰,似诗中这般圆满自适的心境,人生能得几回逢?”
皇帝出口便要驳斥,扭头看见月光正映照在婉柔身上,将她娇美的身形从夜色中勾勒出来。她正凭栏远望,身形瘦削,茕茕独立,好似孤凄无依,惹人生怜。想来她远离故国,初到异地,也难免思乡,不由呆了一呆,心中的凌厉之气已减去三分,便收敛锋芒,平和了语气道:“如今冬尚未到来,如何就谈起春来?可谓强扭诗境,不通不通!”
临川长公主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来,道:“是哪里石头掉进水里了?”
皇帝不解:“嗯?”
公主笑道:“不然怎会‘扑通扑通’呢?”
婉柔轻轻一笑,方道:“春不在枝上,在人心里。心若宁静,便时时都是春天。”
皇帝一哂,语气里带了几分讥讽之意:“心如止水,能做到的便只有死人了,莫非皇后可以?”
婉柔面色如清波无痕,声音却澄净而惘然:“正因为不能,才会格外向往。”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倒宁可自己只是具行尸走肉,无知无觉最好,才可以不必承受那种剜心之痛。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只见她眼神邈远,一双如寒潭般的眸子澄净却又深不可测,神思像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太后展颜笑道:“哀家得佳儿佳妇绕膝,又对此好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俱已齐备,正如婉儿说的这两句诗一般,已是美满至极。如今就只欠给沅沅找一个如意好夫婿了。”
公主一扭身道:“女儿才不要嫁呢,就留在母后身边陪您。”
太后笑道:“傻丫头,只怕你遇到心爱之人时连母亲也不顾了呢。”
公主娇嗔道:“女儿才不会呢,母后您又取笑儿臣了。”说完便拉皇帝远远到一旁,两个人不知唧唧咕咕说些什么。
太后便看着他俩个的身影笑道:“又不知说什么梯己话呢,都不肯让哀家听听。难得他兄妹俩个这样要好,别人家的姊妹兄弟都不免打架争执,他们却是从来不曾吵过嘴的。听说你还有个庶妹?原本要聘嫁的是你妹妹,因她的母亲正是宓国嫁过去的宗室女,正是亲上加亲的好事。皇帝却偏偏不肯,也是机缘巧合你才会到了这儿。放眼看去,宫里人哪一个人比得上你,就连云氏也不及你清淑娴雅,才貌双全,哀家倒不免庆幸皇帝当初的坚持。”
婉柔笑道:“母后只是没见过儿臣的妹妹紫妍,若见了,只怕更喜欢呢。”
太后一笑,便拉过婉柔的手来拍着道:“虽然皇帝一时被那个狐媚子缠住了,哀家倒不信她能撑得到几时!她虽是曾救过皇帝的命,封个嫔妃也尽够了,还要怎样?其实皇帝当年遇刺之事哀家心里还有个疑影儿,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怎的那日偏偏就她在皇帝身边,还能救下皇帝。她性子既不柔顺,还不能生养,这也罢了,还敢拦着皇帝不许旁人进御,六宫竟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光此一条哀家就不能容忍。皇帝膝下皇嗣空虚,那徐贵太妃和宜都王可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先帝在时,便有意传位给那元泠,亏得哀家有母国支持,大臣也拼死劝谏,先帝才打消了改易太子的想法。如今也只有尽快诞下皇嗣才能彻底地绝了他们的想望。皇帝不过是要还云氏的恩情才一时不能抛下,才会对你多有冷淡,都是他太不晓事,就凭婉儿你的姿容,哀家相信他绝不会无动于衷。”
婉柔见太后有心抚慰自己,便只得含笑听着。
一时皇帝公主两个人说完话过来,太后便看着皇帝笑道:“今夜月明花娇,皇帝皇后岂可辜负这良辰美景?”
婉柔明白太后意中所指,见面前正斜出一枝繁花,皎洁娇美,便轻抚着柔枝笑道:“儒家讲究顺天应时,这梅花为人力所强扭,未到时节而发,只怕终为不美。”
太后见皇帝并不回应,又听皇后如此说,也只得罢了,道:“时候也不早了,皇帝便替哀家送皇后回去吧。沅沅今夜就在此陪着哀家一道睡罢。哀家墙头也正缺一幅画,你们就做了来,好让哀家时时记起此刻的圆满惬意。”
帝后便同道:“是,那儿臣便告退了。”
出了寿昌宫宫门,婉柔便道:“臣妾可以自行回宫,不劳陛下相送。”
皇帝便道:“那好。至于那画,你先作好,让小宫女送来云阳殿朕题字便可。”
婉柔轻轻答道:“是。”
几个小宫女早已打起灯笼来前面导引,路边两排石座铜亭路灯昏焰闪耀,皇帝举步上了步辇,径直去了。
晚间就寝之时,云昭媛轻柔地替皇帝摘下累丝嵌玉金冠,松了束发,脱下绛色两则团龙暗花缎常服,小丫头赶紧上来接着。皇帝笑道:“朕听说早些时候云云给皇后送去一些红豆,而皇后回赠了当归,不知你们是在打什么哑谜么?”
云梦仙早预备好这一问的答案,便笑道:“这红豆妾妃想着北国没有,对皇后娘娘当是件稀罕物,皇后娘娘入主中宫,自当以本地新物敬奉,以显示欢迎之意。况且这些豆子看似寻常,却是采自一棵一千五百年的老树,更多了一层福寿绵长的吉祥寓意,珍贵更胜过那些金玉宝石,所以珠儿才想着给皇后娘娘送些去,或是串手串子,或是簪环上点缀,都是好的。不想皇后娘娘回赠了当归,好好的送药材给我做什么,妾妃倒不解是什么意思。当归虽可补血,御药房里好的多的是,臣妾又没有什么症状用得上的。不过娘娘送了来,也是一片心意,珠儿就好好收在那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
忘忧在一旁笑道:“奴婢揣摩着,皇后娘娘准是误会了,因前一阵子病着,以为您送这红豆是讥讽她害了相思病呢,所以才会送当归来显示自己只是思乡情切,思乡病而已。”
云昭媛如梦初醒一般,急道:“你怎么不早提醒我!都怪珠儿太粗心了,没有想那么多,才会叫皇后娘娘多心,明日就去给娘娘赔不是。”
忘忧忙跪下道:“奴婢也是刚才听娘娘说起,才灵光一现,还请娘娘恕罪。”
皇帝笑道:“她要多心就让她多心去吧,俗话说‘疑心生暗鬼’,自己要把旁人往阴暗处想,关云云你什么事!你呀,就是太善良太单纯了,朕真怕你会被旁人欺负呢!真是个小笨丫头!”皇帝早拉云珠儿偎进自己怀里,说完又刮一下她的鼻头。
云珠儿伸手拂开皇帝的手道:“是呀,人笨才会被陛下欺负嘛!”双眸如清水盈盈,仰视着皇帝道:“陛下是听谁说起的?”
皇帝笑道:“不知多久以前岑婕妤说起,朕也没放在心上,今日又听沅沅又提了句红豆,才随口一问。”皇帝本不信岑婕妤的那些话,只当是女子的嫉妒之言,只好奇云梦仙怎的会突然想起给皇后送红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