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扶琴已取了琴来,安设好琴桌凳,便道:“皇后打算弹什么曲子?”
婉柔清浅含笑道:“今儿是母后的好日子,儿臣就以《梅开千树》敬献母后,祝母后梅寿长春。”
太后颔首笑道:“这首曲子哀家小时候也常常听的。”
皇后笑道:“端凝珠玉在前,那儿臣就献丑了。”在琴桌前敛衣坐定,先用手拨弦三两声,试好琴音,方才按谱弄声,轻拢慢捻起来,那琴音清泠泠便如石上泉水一般汩汩流出。只见她意态娴雅,手挥七弦,神思渺远,旁若无人,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幽静天地里。
婉柔犹记得那日梅花树下,枝影横斜,落花簌簌,清净悠远。他负手背向,长身鹤立,衣带当风。自己含笑走上前去,点点落瓣从面前耳畔拂过,欲迷了人眼,脚下已是落花成茵,踏足深陷,仿佛有声。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张线条绝美的侧脸漾起温煦灿烂的笑容,似要照亮整片幽暗的华林。世间一切纷扰繁杂仿佛都已远去,天地间似乎只余下自己和他两人。
一念及此,婉柔自己也不免心惊,不是已经放下了吗?一时间不免对自己的软弱心生怒意,腕底生风,拨弹愈急,琴声铮铮然,便似一带宽流行至山涧最狭窄之处,清浅之水已化作急湍猛浪,蕴积的力量在迫切地寻找一个突破口,任前方列石阻拦,仍一往无前,势不可挡,唯见狂疾之水皱縠叠浪,漱石裂帛,碎玉跳珠。
只见婉柔耳畔两颗白玉珠坠子随动作不住打晃,映在如雪肌肤上几乎看不出半分差别,戴一个梨花缠枝的银项圈,更显出那颀长秀美的脖颈来,一袭梅子青裙裾拖曳于身后,如凤凰舒尾。光看这景象已叫人心动神移,更不用说再听到那清婉绝妙的琴音。
那琴音初时低缓悠远,飘渺入无,似这般的无声之乐,至静之极,令人无言而心悦,皇帝听在耳里,恍恍惚惚便似来到一个水岸边,远处青山蜿蜒起伏,连绵不绝,如水墨画一般愈远愈淡。岸上一片芳林,千树万树白梅正自盛开,恣意烂漫,无边无际。
一阵疾风吹来,扑簌簌落下一阵花雨,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翩然无际。地上碧草茵里,早铺满厚厚一层花瓣,行走其上如行锦褥地衣之上。风起浪涌,惊涛拍岸,此起彼伏,白浪滔天。凉风愈加疾劲,探胸入怀,鼓袖飞带,带着深重的凉意,沁醒每一寸肌肤。遥见水面孤岛上,一位白衣女子遗世而独立,发丝飘扬,衣裙烈烈翻飞,弱质纤纤,仿若一个站立不住,就会乘风而去,弃世而登仙。可惜不得一睹真容,正惆怅间,琴声袅袅而止,余音犹自绕梁不绝。
众人唯觉心中怅惘不已,恍然若失,神醉心驰,犹未回返,一时间殿阁静寂,唯见日光映照在婉柔的衣裙之上,将她娇美纤柔的身形从墙壁的暗影中勾勒出来,灿若春光。
婉柔奏罢起身,才见云昭媛折返归座,又见太后似有涕泣之状,忙请罪道:“都是儿臣的不是,母后的好日子,倒惹得您伤心了。”
太后用手巾拭去泪水,道:“你弹得很好,只是我不知怎的,想起年少时节的那些事情来。那时父皇母后都宠着我,哥哥姐姐也都让着我,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烦恼。”太后望向远方,悠然神往,良久才叹一口气道:“转眼,已经历了那么多世事……”
临川长公主知道母后回忆起往事不免伤感,有意宽解,便笑道:“母后过圣寿节,天下都来为您祝寿,而今又是儿女满堂,连新媳妇都有了,还有谁能比母后更有福气的?”
见太后犹是不语,公主忙笑道:“母后瞧过了皇兄皇嫂的礼物,倒不要瞧一瞧儿臣的寿礼?”
太后才勉强笑道:“你去年送哀家一件绣袍,很是好看,只是颜色款式不大稳重,哀家虽喜欢,却不怎么敢穿。今年又是什么新鲜物件?”
公主贴身侍婢荼蘼便捧上一个黑漆描金的木盒,临川长公主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玉簪来,呈给太后看,道:“儿臣如今知道母后只要沉稳大方,便特地照着母后喜欢的样子画了图样叫玉工照着做去。母后这下该不嫌弃了吧?”
太后看时,却是一支一笔寿字白玉簪,通体用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妙在心思奇巧,簪首是个龙飞凤舞的镂空“寿”字,字的最后一笔拖出即为簪身,玲珑剔透,光洁圆润,那纤细的簪首纹样一望便可知雕刻之时颇费心力,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便会玉碎冰裂,前功尽弃。
太后笑道:“这个倒很合我意,以后要常常戴着才不辜负你的心意。”又细打量临川长公主今日的打扮,也是新奇别致。头上梳着高鬟望仙髻,这种高环发型有一至九鬟,梳理之时要先将发拢结于顶,然后分股用丝绳系结,弯曲成鬟,托以支柱,高耸在头顶或两侧。公主所梳的,正是最繁复最尊贵的九鬟,巍峨华丽,望之如神仙妃子。鬓边插着新鲜样法制成的堆纱花和金玉步摇,耳畔一对金质灵兔捣药耳环,越发衬得人如姣花软玉一般。雾绡绕臂,轻薄如无物,将一段玉色肩臂显露无遗。
太后便笑道:“你从小就爱花心思在这些花啊朵啊身上,如今越大越会弄了,哄得宫里宫外都跟你学起来了。”
徐贵太妃蹙眉笑道:“公主难道是要扮作嫦娥仙子,想来今天是撞上了,你也仙子,我也仙子,也不知是谁被比了下去。”
公主素知徐贵太妃跟母后是有些过节的,平日就爱将步端凝和自己相比,今日又似寓指自己落了下风,但是长辈面前也不好失礼,便只微微一笑。转眼看见皇后身后侍立的金萱,见她的眉心仍是日日不变的贴着梅花金箔,便笑道:“母后还不知道吧,近来宫里流行的落梅妆,正是源自金萱的巧思。”
太后笑道:“原是你手里调教出来的人,自然也会弄这些。”
岑婕妤突然发话道:“她那不过是为了遮羞罢了。被旧主子掷花瓶伤了额角,不遮掩遮掩,怎好出来见人啊。”
公主惊讶不已,不由望了一眼云昭媛,再看金萱,却见她低垂双眸,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波澜,便不再说话,将玉簪替太后斜插在鬓发之中,这才离身返席。
众人也一一的呈上礼物来,也各是珍奇之物,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太后笑道:“哀家收了这么多的礼,也该回礼才是。四品以上每人赐一个花绶金镜,五匹缣彩,四品以下每人一个结丝承露囊,五匹束帛。”众人忙跪下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