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一怔,想起那晚听到她惨痛的哭声,是因为狄仁杰么?心里不免有些吃味,然而这实在不是吃味的时候,他又敛住了心中的不适。
林嘉南继续说道:“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流窜于大街小巷的乞儿,后来被一位老仵作收养,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的验尸断案技能。谁料没过多久,老仵作得罪了一位贵人,被冤枉入狱判斩首示众。我跑了出来,流连街头许久,终于昏倒在乡间田边,是狄仁杰救了我。”
李慎安静地听着,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敲着自己的左掌心,双眸许久才眨动一下。
“受人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我随狄仁杰长安赶考,又陪他汁州上任,却没有想到,刚踏入汁州境内,狄仁杰就命丧黄泉。明明谁也没有得罪过,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我们的饭菜里被人下了迷药,半夜起火,狄仁杰为了救我,被烧断的横木当场压死。”
说到这里,林嘉南神色黯然。她隐瞒欺骗了许多东西,但关于狄仁杰的事情却是实实在在的,狄仁杰的骨灰还在她胸前。她寻人打了个银质的小球,将骨灰放入其中,一直挂在脖颈上。
她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道:“我不能让狄仁杰死得不明不白,于是我拿了他的官凭,冒充狄仁杰上任,要为他讨回公道。”
听到这里,李慎终于松了口气。他嘴上漾起一丝微笑,忽然又想到这样的笑意不合时宜,连忙隐去。
林嘉南扭过头来,看着李慎,眸子里闪烁其光:“纪王,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这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的目的,不管你相信与否,事实就是这样。”
心中最深的那根刺被拔出,李慎顿时心情舒坦,他“哗”地打开折扇,摇得悠闲自在。一直以来,根据林嘉南的种种表现,他已经慢慢解除了对她的怀疑,然而林嘉南的来历不明,终究让他耿耿于怀。据查,林嘉南被狄仁杰救回之前的事情一片空白,他始终不能说服自己不对她抱有一丝介怀。
如今,从林嘉南嘴里听到这一切,不仅解了他心中的疑惑,同时也让他屡受打击的自信心回来了。
能坦然相告,定是因为信任。
※※※
尚书左仆射刘仁轨,强干有为,性情刚毅,已经年过七旬,却还是老当益壮,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太子宾客,今年负责京官考课。
他黑着一张脸坐在案几后,花白的眉毛皱成一团,冷冷地说道:“张大人,这狄仁杰是个新任官员,你怎么就给报个中上?一个胡须还没有长好的愣头青,能干得了什么事!”
唐朝官吏的考课等级共分九等,上中下各三等。历年考课标准都掌握很严,表现佳者也不过是中上,而大部分的官吏更是在中下之下。
张文灌恭恭敬敬地答道:“大人,狄仁杰虽是新人,然自上任以来,屡破奇案,短短时间内便审理了十七人,更有案件是五年之前的积案,其能力非同一般。”
张文灌与工部尚书阎立本是老友,阎老曾多次叮嘱他照顾狄仁杰,然而最近权善才那件麻烦事张文灌推给了狄仁杰,不免心有愧疚。于是今年考课,他努力帮狄仁杰美言。
“哼”刘仁轨鼻子一哼,没好脸色的说道:“不过是点小本事,踩了狗屎运。能破好案子就是好官?简直荒谬!”
“大人,卑职以为……”
“好了,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是。”
张文灌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刘仁轨官职在他之上,年纪又大他一倍,他是断不会因为狄仁杰与刘仁轨起冲突的。事到如今,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张文灌刚刚离开,便有一个声音自房门口响起:“刘老睿智,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想必是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所以有所疏漏。”
听到这个声音,刘仁轨连忙从位上起立,恭敬地行礼道:“纪王。”
李慎悠悠地走到刘仁轨面前,微笑道:“刘老不必客气。”
刘仁轨轻轻蹙了一下眉头,问道:“纪王的意思是,这狄仁杰当真是个可塑之才?”
李慎眸中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说道:“本王看着不错。”
刘仁轨颔首道:“既然纪王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有其独特之处。中上太过于委屈了,便定个上下吧。”
上下已经是最高的评定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官吏得到过上下以上的评定。
李慎微笑道:“刘老虽是满头银发,但本王放眼满朝文武,却还没有哪个年轻人能赶得上刘老的风采。”
“哈哈哈”刘仁轨咧嘴开怀大笑,片刻又感叹道:“这满朝文武,老身最感激的莫过于纪王。当年老身被李义府那奸诈小人陷害,若不是纪王出手相救,老身早就命丧黄泉。六十岁那年老身第一次带兵出征新罗,完全没有作战经验,对地理位置也不熟悉,若不是得纪王指点,只怕难得善终。后老身率水军与倭兵海战,若不是得纪王支持,哪能大获全胜。老身一辈子,处处受纪王恩惠,一直铭记心中。”
刘仁轨钦佩地看着眼前之人,还有一句话他没好意思说,纪王的年纪都可以当他的孙子了,却有如此宏韬伟略,着实叫他惭愧。
李慎道:“刘老严重了。刘老恭谨好学,处事刚正,历经三朝而本心不改,实在是万人表率。如今七旬年纪,仍为朝堂鞠躬尽瘁,我深表崇敬。”
“哪里哪里,都是为人臣者本分。”
“刘老,狄仁杰机灵大胆,明辨是非,以他之才能,放在大理寺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侍御史一职责任重大,需要一些像狄仁杰这样的新鲜血液。”
“等等”刘仁轨似乎想到什么,双目骤睁,问道:“这狄仁杰是不是最近那桩误伐昭陵柏树案子的负责人?当日老身听闻大理寺要将这案子推给一位新人,还曾笑大理寺愈发没骨头了。”
“正是。”
刘仁轨捋着胡须似有所思,徐徐说道:“纪王看中的人,绝对是没有错了,不过老身也要验他一验。若此事他能处置妥当,老身定为他提议。”
李慎打开折扇,不紧不慢地摇起来,片刻才说道:“她呀,定不会叫刘老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