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应征的姑娘们鱼贯而出,过了影壁,庭中气氛顿时松散开来,先前英武挺拔的儿郎们,收了架势,真面目乍现:
“那个绿衣的,眼圆。”
“那个红衣的,脸白。”
“那个紫衣的,腰细。”
“那个黄衣的,胸大。”
“咳……咳,十二哥哥,帮我剥个石榴。”玉如意有些挂不住,抓起一个石榴果,顺手递给站在桌子正后方的一个儿郎,蝤蛴回转间,她瞥见正从边廊阴影处走出来的老太君和小公爷,赶紧起身迎上去,搀了老太君来坐。
“老祖宗,我跟哥哥们在这里挑了半日,也没见着几个中意的,您目光如炬,要不待会儿借您慧眼用用?”
“呵,什么时候都变成哥哥了?”凤兮炎同样目光如炬,扫射欢脱的十二子。
“小意昨日派人告诉我们,今天可以来府里看美貌娘子,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还可以使劲看,盯着看,我们便来了。”十二郎一边剥着石榴,一边瞧着凤兮炎的脸色,看着那面色渐渐沉了,本要递出去的石榴子也不敢了,又赶紧添了一句:“公子也知道,我们营里,最缺的就是……女人。”
“小意?”原来沉脸的重点在这里。
“是呀,他们都叫我小意,现在差不多整个公府,都叫我小意。”玉如意并没有觉察到身边的危险,伸手去接了十二郎手中的石榴子,递与老太君尝。
“小意,你这主意真是太绝了,快看看这半日收……”影壁后方绕出一人,抱了一个匣子,边走边嚷,突然看清楚老太君跟小公爷也在,那溜到嘴边的话赶紧吞了,迈出的脚步也急刹住。
凤兮炎朝他勾勾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将手中匣子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老太君也有些好奇了。
玉如意蹲到凤太君跟前,仰头说道:“老祖宗,您孙儿颜值太高,昨儿才把采买告示贴东市口,今晨这四坊间的巷口就被前来应征的人堵满了,我便让朴方在门外头收插队费。”
“呵,真是胡闹!”凤兮炎突然觉得自己被卖了,手上还正拿着卖来的钱,还差点没帮着数!赶紧将钱匣子扔桌上。
“嗯,是有点胡闹。”老太君也赞同,可眼光一闪,又问道:“那收了多少?”
玉如意一听,放下心来,老太君是一路人,赶紧扭头用眼神询问小厮朴方,那小子结巴着回话:
“方……方才点了数,共三……三千四百六十两……银票。”
“好姑娘!”老太君拍拍玉如意放她膝上的手,又仰头去问孙子:“禁军统领,你一月俸禄才多少?”
凤兮炎绷着脸,不吭声。
“我原本想,这些将坊间堵得水泄不通的姐姐们,来得最多的,应是那些仰慕公子的有钱任性富家姑娘,真正豪门贵家的小姐自是拉不下脸来的,真心愿卖身为婢的贫家女子又挤进不来。”
玉如意蹲在老祖宗膝边,娓娓道来,还不时递眼神过去,跟身后的同谋哥哥们交流,“所以,便使了这法子,挣些银子,补贴府上开销,还可以顺便让哥哥们饱饱眼福,零钱再请他们喝上一顿花酒……”
“玉如意!”小公爷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抓起她,老鹰抓小鸡似的,几步扯至阶上厅中,身形闪动,哐当几声,合了几扇大门。
留下庭中众人挤眉弄眼,浮想联翩。
且说关起门来的二人,倒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天雷动地火。
玉如意是被吓着了,赶紧检讨自己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惹恼了小公爷,毕究又是出卖人家的色相,又是洗涮人家挣的银子太少。
凤兮炎是被自己吓着了,方才在庭间,听到玉如意一口一个哥哥们,叫得无比亲切,关键是那群货还听得很受用,哈巴狗儿似的,被她牵着鼻子团团转,还一口一个小意,争前恐后地讨好她。他心里怒火便蹭地蹿起来,直想马上把这妮子扔黑屋子里,怎么着教训一顿。
小公爷练武,练的是一种精确无比的直觉,无需掂量思考,判断推敲,只需刹那电光间的本能反应,便能直中目标。于是,他凭着本能,鹰爪抓人,提着扔进屋,砰砰关门,一气呵成做完后,才发现——他不明白自己怒从何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看着眼前这个一副可怜小白兔状的目标,他的本能反应系统开始有些紊乱,是卸了呢,还是啃了呢?还是卸了再啃?
“我……我能坐下吗?”玉如意小心地观察着那张乍阴乍阳的脸,试探地问。
“随便坐。”小公爷等她寻了把椅子,摸索着蹭过去坐下,也有了些主张,跟上去,杵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话:
“你可知道,凤家家法,欺主犯上,偏门敛财,是何处罚?”
“是……是何处罚?”玉如意看着渐渐逼过来的俊脸,还有些热热的男子气息,有点心虚,不由得往椅背上贴,恨不得缩成一团。
小公爷却直起身子,往她身边桌几另一侧的椅上坐了,开始说些弯弯绕绕的:
“昨日我跟明朗将军在明月楼喝酒,他带了个小厮,跟你一般年纪,长得眉清目秀,依稀是个扮男装的姑娘。听明将军唤她玉辰珠,可巧,也是东桑人。我便问她,在东桑,这玉氏可是茂族大姓?”一边说,一边扭头来,拿眸光锁她神色。
玉如意摁住心中波澜,稳住平静面色。
“她答道,东桑一国,姓氏不止百家,却没有一家姓玉的。我又问她,那你不是姓玉?
她说,我喜欢的人,名字中有一个玉字,我以君名为姓。”
玉如意仍旧不动声色,只听他说,心里却骂开了,玉辰珠,你这般招摇,就不怕碰见熟人吗?
“你别告诉我,你也是以什么君名为姓,我只问你真正姓氏来历,你若从实招来,我便不计较今日这欺主敛财之事,免你家法处置。”小公爷摆出他凤家家主的架势。
“好吧,我承认,我不姓玉,却不能说,我原本姓什么。”玉如意终于开口,却是神色凝重:“因为,我是母亲与大伯苟且生的孩子,是上不了族谱,进不了宗祠的私生子。我的姓氏耻于认我,我也羞于说它。”几句低入尘埃碾成泥的话,却把话堵死了,世家大族都有些隐秘的肮脏事,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让人家脸上挂不住,就有些不厚道了。
“我自称姓玉,是因为我的乳娘叫玉娘,母亲早年自尽弃我,父家众人嫌我欺我,只有乳娘爱我疼我,忍辱带大我,一个月前,乳娘病逝,我想以她的名为姓。”
玉如意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抹泪,“乳娘原也是父亲的妾室,平日也得些宠,所以才护得住我,可现在她去了,大娘便撺掇着父亲,要将我嫁给一个又丑又老的恶人做妾,我只有逃了出来,怕被捉回去,便远远地入南曦来,路上不小心被飞贼窃了身上银两,三天没吃饭,在路边实在走不动了,心里想着反正也是讨人嫌的贱命一条,弃了也罢,这时老天爷可怜我,让我遇到老太君……”
风兮炎直觉这姑娘机巧善变,她的话至多信一半扔一半,没准全部扔了也行,可看着那一颗颗豆大的泪珠子,不停地滚落出来,越抹还越多,又感觉她是真的伤心,没来由地有些心烦,脑中有些弦嘭嘭地断开了,嘴里的话,过不了脑子,直接便溜了出来:
“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了。”
“那还罚我吗?”
“不罚你便是。”
“我无家可归,只想靠着公子,混口饭吃,不要赶我走,行吗?”
“不赶你走。”
“我方才讲的那些……家中丑事,能不与他人说吗?”
“不与他人说。”
“公子,您真好,怪不得曦京的女郎们都仰慕您,十二子他们,都说敬佩您。”
“……”一句话,提醒了凤兮炎,让他突然忆起方才是如何扯了玉如意进屋的,依稀感到自己被这丫头牵着,掉进了一个坑里,却又有些不想爬起来的黯然滋味,丝丝上瘾。
可怜小公爷,皇陵长大,过早没有童年,太迟没有异性,自然想不清楚这是啥滋味,便凭着惊人的本能直觉,做了一件一个时辰后想起来,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站起身来,开门出去,看着庭中窃窃私语的众人,皱眉喊道:
“老祖宗,我的贴身女侍,能我自己来挑吗?”
“那敢情好。”
“那现在就把门外的都散了吧,我挑好了,就要玉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