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意一路疾走，衣袂纷飞，层层宫门，深深宫道，无人拦她，也无人理她。
秋夜凉意，抵不过心中寒霜；酒意上头，掩不住心中绝望。眼中不断浮现，方才在花园凉亭中一幕。
她将玉娘告诉她的话，如数讲给了澹台玉听，先女皇与凤君貌合神离，先女皇与南曦先帝有露水姻缘，怀了子嗣，凤君颇为不满，待女皇生产之际，将自己与君家弟妹的私生子，与先女皇的孩儿调了个，先女皇难产而崩，于是，襁褓中的澹台辰珠便成了东桑之主，凤君摄政，而她玉如意，则成了君家的耻辱。
她之所以，将隐情和盘托出，赌的是澹台玉对澹台辰珠的心思，既然有情，若无血缘，他会不会，想要得到她？而想要得到她，就得先毁掉她，毁掉……她那不可碰触的身份。
玉如意几乎可以笃定，澹台玉会如她所愿，匡扶先女皇的真正血脉，同时得到自己想要的。因为，在隐着渴望的人内心，种下一颗种子，便会生根发芽，一念而起，便绝无消散之理。
然而，也许是老天喜欢跟她开玩笑，从生来起，世事从来就没有，遂过她的愿。澹台玉那番让她震惊而愤然的话，在耳边不停回响：
“如意，你说的，我都知道，因为，这调换，本就是我的主张。”
摄政王爷似不忍看她那陡然惊恐的眼神，微微垂了眼睑，移了视线，依稀叹息：
“你可知道，那日在港口，无上国师那句卜辞，天煞孤星澹台劫，是何时卜卦的吗？”
“不是陛下亲赴莱山，求的吗？”
“不，那是你母皇怀胎十月，临盆之际，遵照历代女皇生产前的惯例，为腹中胎儿的命数机缘，向国师请的卦。天煞孤星，何解？克父母亲人，克夫婿子嗣，你母皇知道了卜辞，却是执意要产下你，产下你便……出血而崩，澹台劫，何意？你若继承东桑，澹台气数便将要终竭于你手。”
玉如意听得山崩地裂，那崩裂之声却还越来越轰烈，将她淹没：
“所以，依照国师之意，须寻一同年同月之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替你……享命受过，而你，须置于那卑贱之境地，不得娇宠，方能存活。这些，玉娘是知道的，她本是你母皇身边的女官，是我将她送至君家的，为的是看护你。未曾想，她终是将这些告诉了你，却又不知她是如何怂恿你的。”
原来，多年来，玉娘给她的骄傲理由，只不过是，想让她在那尘埃里，保持最后一丝尊严，多一些活下去的勇气，而不至于被碾成泥泞。让她去南曦，其实是希望她寻夫嫁人，不要再回来。因为，也许在玉娘心里，她根本就不可能，凭自己的本事，再重回东桑，更不谈，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道我为何宠溺辰珠？因为，她亦是替你受过的可怜之人，还不知有怎样的天命？我心知肚明，跟她无血缘，可她生来便作了女皇，便只能是女皇。你道我明知你身份，为何还要执意娶你？原是想着，澹台家的男子，本就少有活过三十的，正好全了你的命硬，日后我若去了，有着这王妃的身份，亦可以护你后半生。”
玉如意越走越快，几近奔跑，澹台玉那一搭接一搭的话，如天雷轰击，如咒语缠绕，不停回响，方才鬼使神差，折回大殿，不动声色地替凤兮炎饮了酒，已是极限，此刻心神欲裂，濒临崩溃。
那些话，她想要拼命甩开却不能，她想把心门关起来，什么都不去想，却满脑子的谎言与真相，她要想向前走，却看不见有路，只觉得脚下虚空，仿佛已是尽头。
无数次，君家的人踩她，澹台辰珠欺她，牙城的贵族们笑她，她都觉得，她可以忍，因为，她的底气是，总有一日，她会洗净尘埃，露出珠玉光亮，让他们刮目相看，并将这些统统还回去。正如那日港口，澹台辰珠那般折辱，她都可以沉得住气一般。而此刻，澹台玉却告诉她，这泥泞尘埃，本就是你的命，你根本就没有机会，也不允许你，回归本来！
那悲凉绝望中，玉如意只觉得阵阵心气，如潮水般上涌，恍惚间见着宫门口的马车了，想要走过去，却是一阵天玄地转，脚步虚浮，只想往那青石路面上倒去。
突然，凤兮炎从后面抢上来，一把稳住她，又将她打横抱了，上了边上等候的马车。
马蹄嘀嗒，车轱辘响动，车驾离了宫门，往驿馆驶去。
车内，玉如意窝在那人怀抱里，听着那心跳，稳稳沉沉的，渐渐安了些神，她索性跟着数起来，一下，一下：
“一，二，三，四……”又忍不住伸了手，印在他心窝上，隔着衣襟去感受那跳动，仿佛那里面，有种能让她从波浪狂涛中安静下来的力量，有只能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无形之手。
凤兮炎知她今夜怪异，像是受了刺激，也不多问，由着她，只将她抱得紧些，像抱着一只受伤的小鹿儿。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那细细的声音，在他胸前，有节奏地响着，数得他有些心痒，凤兮炎便试着唤她。
“小意？”
“嗯。”
“你……怎么了，说来我听听？”
“我……”心有千千结，让她从何说起？
“我说过的，凡事，别硬撑，有我在。又不听话了？”凤兮炎的鼻息，在她发丝间缠绕。
“我要去莱山，找无上国师。”
玉如意突然抬头说道，听着那有力的心跳，温柔的嗓音，她又有些活过来了。至少还有你，可以无条件地依靠，那么，她怕什么？那些宠辱意气，不争也罢，可是，她现在，想跟老天爷较较劲，
“他自诩天人，测东桑气数，观澹台命盘，我要去问问他，一个人的命数，是不是真的由天定？问问他，我自问无害无伤，为何老天偏要折磨我？问问他，我若执意要逆天而行，老天又要怎样惩罚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