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桑一国,牙城为都,澹台为主,世代女帝。先女帝难产而崩,皇夫亦早逝,留下五岁小女帝,由皇叔澹台玉摄政,至今已有十一年。
九月二十一日,南曦永安长公主抵牙城,摄政王澹台玉于港口亲迎。
船队尚未入港,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鼓乐仪仗等候,禁军艰难地将那些看热闹的牙城人们维持在远处。
澹台玉坐在软轿之中,轿帘紧闭。听着外面的喧嚣,不禁皱眉。他不喜露面,澹台一族,女子天生异象,故而为天择之主,男子容貌则盛,故而易……早夭,他今年三十有一,已是多病缠磨,不知天命如何。
女帝自幼任性,他二十岁摄政,本也仓促急就,忙于应付国事之际,确实疏乎了对她的管教。六年前送了她至千语山学艺,本想磨砺她的性子,哪知没磨掉骄气,倒是长了一身好本事,这两年越发……跋扈。
这两年她长居千语山,抑或是跟着她那师兄在四国间游荡,他也拘过,可如何能拘得住,后来便由着她去,他只有呕心沥血,将这朝堂国度替她打理好了。
可八月里,这丫头突然归来,心血来潮开始操练那支水军,前几日传来消息,说南曦公主在白银滩遭劫,他第一反应便是她。毕竟前几年,接连三个王妃……他克妻的名声已是响彻东桑。遂入了内宫,去责问她,哪知那人竟反过来说他……说他要跟南曦皇帝合谋,破了东桑历代女主临朝的祖宗规矩,想做这东桑皇帝,接着一通脾气,领了水军船只出海去了。
当时他一口腥血上涌,忍着没吐出来,却是暗自神伤了许久,东桑富而不强,三国环伺,他的苦心,她为何不懂?
不若如意这丫头,倒做了些让他省心的事。上半年君家提出这门亲事,他不嫌弃她那牙城皆知的尴尬身份,又觉这丫头自幼可怜,便应允了,哪知她却溜之大吉,辗转数月无踪迹音讯,上月南曦突然来国书,说她要以南曦长公主的身份,请嫁东桑。两国联姻么……倒也不错。
澹台玉闭目,眼前浮现出这如意丫头临行前,来找他的情形。那日她求见,行至殿中,径直跪下,说了一番奇怪的话。
她说,王爷,您知道吗,您们都高高在上,所以看不清脚下,也看不清彼此,可我不一样,我自幼便匍匐在这牙城脚下,所以,很多隐藏在尘埃里的东西,我能看得仔细,我看得清陛下的心,也看得清您的心,甚至,看得清这牙城的命脉,东桑的运势。您同意娶我,是可怜我,他人眼里,您虽并无特别优待我,但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护我,护我在众人践踏中长大,我看得见的,您之所以不露声色,是怕陛下更多地折磨我。所以,我此番离去,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重新回来,以我之力,圆你心愿,佑我东桑。
现在想来,话中之意,倒是应验了几分,可仍不免奇怪,这丫头自小就怪,先女帝皇夫与家里弟妹的私生子,人人不能伤她,却是人人都能唾她。她却能保持这份灵气与豪气,实属难得。
澹台玉思绪飘渺,被轿外宫人的请询声拉了回来,船队入港停泊了,一时间,鼓乐齐鸣,号角扬声,他掀帘下轿,临水摆驾,接迎新娘。
但见主船先行下来一年轻人,弱冠年纪,玉冠锦袍,使官服色,眉眼生得比好些女子还俊俏,行走间却是英气逼人,行至他跟前,拱手行国礼,朗声说道:
“大曦送亲使臣凤兮炎,拜见王爷。”
“凤大人免礼,有请公主下船。”澹台玉对凤兮炎这名字有印象,宫中密讯,还有牙城八卦里也有讲,六月里南曦宫变,有个一箭平乱的小将军。
“我朝永安长公主殿下,于东桑境内白银滩,遭水匪袭击,楼船着火沉没,大曦陛下所赠一百零八箱陪嫁之物,尽数烧沉冲没,殿下侥幸逃生,但深受惊扰,当夜病倒,至今未愈。”
澹台玉对这小将军的好印象,瞬间消散,看着眉清目秀,原来竟是个刺头,见面便将这遇袭之事亮了出来,不就是想寻东桑的不是吗?嫁妆没了,不就是讨要吗?公主不下船,不就是要他亲自上船迎接,给足这宠妻的颜面吗?
“凤大人,白银滩的事,本王自当彻查到底,至于这妆奁吗,来人,传令君阁老,让他照着长公主的陪嫁礼单,三日之内备齐一百零八箱。公主有病在身,本王自当上船亲迎,还请大人指引。”
澹台干脆说完,便抬脚往主船上去,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随行。他深知,这理亏的事,争不得,可心里又有些气,他倒要看看,几月不见,君小七这丫头,为何要合起外人,来寻他开心!
遂走得有些急,几步登上船,入了舱门,见着那一身宫装,坐在桌几前的人,有些清瘦,却无病态,正要发难,待看清了桌几上的事物,突地愣住了——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王爷,今日九月二十一,您的生辰,东桑牙城皆不敢提,您自己也假装忘记,可如意却偷偷地记得,今日重回东桑,借这隔世行船,请王爷吃下这碗长寿面,愿您福寿安康,长命百岁。”玉如意跪拜在地,悠悠缓缓,说得真诚。
牙城有诸多禁忌,比如,说不得女帝生时口含龙珠,因为,无上国师说,这异象与历代女皇那眉间日月不同,说不得;又如,庆不得皇叔的生辰,因为,无上国师说,这体弱多病,天命短寿之人,不能大张旗鼓庆生,那是知会阎王索命。牙城出东海三十里,有座海岛仙山曰莱山,山中住着东桑之魂无上国师,守着澹台一族的命盘,掌着东桑一国的气数。
“你这丫头,倒是有心了。”澹台玉有些失神,皇室凋零,朝政操劳,女皇又太闹心,他高高在上,久未娶亲,几时有人敢这样犯着大忌,又这般暖心地对他好?
一碗面让他心情大好,先前总觉得,要娶这如意丫头,总有些奇怪感觉,不知是因为这清秀小脸太熟稔,还是因为看着长大像看孩子,太混乱。此刻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丫头真的可心,兜兜转转一圈回来,莫不是天意?就认真娶了吧。
“不是说公主殿下抱病在身吗,本王不介意抱了公主下船。”
他心下一热,面也顾不得吃了,绕过桌几,弯腰将玉如意抱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