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间,长河西起雪山,于蜀地入南曦,蜿蜒千里,于东桑牙城入海。
清风渡,便是长河出南曦,入东桑的两国之界。此处河道弯转,向东南折行,两国便于两岸设边防,南曦据北岸,东桑守南岸,两国官商船只途径此处,需得转换边防文书,检验船舱,方可放行。
所以这关防手续,不甚繁琐,耗时费神;又因着此处乃两国边境,东西几十里的河道,两岸芦苇草滩,易于藏匿,水匪盛行,过往商旅,皆忌夜间行船。于是,行经此处,无不停驻一日半日。经年累月,两岸皆临水筑港,客栈酒肆,坐贾行商,遂成市集。
九月十四,晌午过点儿,永安长公主的送亲使团抵西岸,东桑迎亲船只已泊至江边等候,迤逦队伍直赴码头,着手登船。一艘为接引使船,一艘两层楼船为主船,迎南曦送亲使臣与公主殿下,当然还有嫁妆,另四艘大船相随,载三百随侍。
“君大人,那你看,我这三千鸾卫,该怎么办?”凤兮炎站在水边,用那一贯清冷的嗓音,问东桑的迎亲使臣,任由江上清风拂着鬓角发丝,衣袍边角儿,越发清贵凌人。
“此处入我东桑境内,自有桑国精兵相护,贵国的鸾卫军士们,自然是留步。”君大人略略欠下肥硕的腰身,说得客气。这位君大人,姓君名珙,东桑鸿胪寺卿,牙城君家子弟,玉如意也是认得的,君家因着上代皇夫,玉辰珠的父君,渐从经营织染的商贾富家,变成了掌小半个朝堂的权贵力量。
“可这礼册上,写得明了,三千鸾卫,乃长公主陪嫁。”凤兮炎接过十二郎送上的礼册,一边递与君珙,一边指着身边正在搬运登船的礼箱,“既然是陪嫁,那便和这些妆奁一样,自当随殿下入东桑,岂有半路搁置扔弃之理。”
“这……人与物,毕竟不可等同而语,兵者入境,非寻常小事,君某不能做主,请凤大人体谅则个。”君珙的腰身弯得更低了,却心里明了,此等事宜,他还不敢擅自做主。
“君大人,我并不是有意为难,你我皆是奉命行事,敝国陛下命我领三千鸾卫,陪嫁永安长公主,此番若是半途而返,你让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凤兮炎扬眉,继续为难。
玉如意一直坐在鸾车里,半掀车帘子,听这二人对话。这三千鸾卫护送,她原来以为是夜承轩的排场,给她在东桑面前撑面子,未料竟写进了礼册,成了陪嫁。虽说于她,自然是好处,这些鸾卫个个以一当十,有这支精兵在手,以后在牙城便可以横着走,只是,她不相信,夜承轩会如此好心,真的是送给她,或者是白送她,定是有什么算盘,是想借她之手,却又不愿让她知道的。且凤兮炎跟夜承轩,摆明了是一路的,思及此处,她心下不快,于这鸾卫入境之事,也觉得有些别扭了。
此时,君珙已是额角冒汗,不停地看向鸾车这边。玉如意索性放了帘子,下得车来,走到二人跟前:
“兵者入境,绝非儿戏,请君大人将曦朝陛下之心意回奏牙城,再做定夺,如何?”
“此法甚妥,可这婚期将近……”君珙擦着额角的汗珠,生怕这永安长公主再来跟他纠缠。
“三千鸾卫于这渡口候命,我随大人今日便登船,先行赴牙城。”
玉如意干脆清亮的一句话,如江上清风,将君大人的汗吹干了。君珙赶紧躬身,大声唱念:
“桑国鸿胪寺卿君珙,奉女皇陛下与摄政王爷之命,前来迎接永安长公主,恭请殿下登船。”
玉如意听得莞尔,一边抬手伸向凤兮炎,一边问他:
“凤大人,意下如何?”
“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凤兮炎笑着伸手,托了她的手,依着臣下之礼,牵扶着公主,转身走向楼船。
玉如意不去理会那笑中冷意,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回头对上君珙刚巧抬起来的脸,笑着说道:
“君大人,许久不见,越发福态了。”
“啊,……小七!”君珙听得纳闷,再定睛仔细看清这曦朝公主的面容,不由得惊呼。
“君大人,从今以后,世上再无君小七,只有南曦永安长公主。”玉如意笑说完,转过头,与凤兮炎施施然登楼船,留下君珙一脸不可思议。
鸾卫置留渡口听命,只三百随从随公主登船,申时,便整装完毕,船队启程,顺流而下,入东桑境。
“凤大人,若是牙城的摄政王爷说,这三千鸾卫陪嫁,他不想要,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该是如何是好?”日暮西沉,云霞漫天,长公主与凤大人站在楼船甲板上,赏江景,吹晚风,聊些……闲话。
“私下里,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大人。”凤兮炎不答她的话,先跟她计较那个阴阳怪气的称呼。
“那叫什么?”玉如意张口反问,看着那张有些低声下气的忠犬脸,却无甚好心情,心道,还不如往日那骄傲的冰山脸呢,虽说满脸写着厌弃,却来得真实,现在这般,情意倒是满满,却藏着不愿示她的隐秘。
“叫……随你吧。”凤兮炎被问住了,稍愣刹那,便放弃了。其实心里想的是,怎么亲热你怎么叫呀,叫哥哥,叫郎君,都行,只要不是阴阳怪气,叫得生分。只是,见着那双盯着他打量的清幽眸子,他一时也说不出口。
“好吧。”玉如意干脆答道,又转头去看侧岸芦苇,时值芦苇花季,密密苍苍,一派茂实繁盛。她看得出神,良久,突然转头问身边沉默的人:
“这两岸几十里的芦苇滩,为何叫做白银滩?”
“蒹葭苍苍,在日暮水光中,确是一片白芒银色。”
“不,正如香雪海里的黄金路,马贼出没,过往商人们,需得踏尽黄沙,方能换得金银,而这茫茫银色草滩,水匪藏匿,过往商船,需得过尽险滩,方能保住财物。”玉如意说着,突然变了脸色。
她终于看清楚了左侧前方草滩中的隐隐动静,那不是风吹草浪,而是无数小船,正冲出草滩,朝江上涌了出来,而前方刚巧河道左弯,自己身处的这艘楼船便正好对着那片草滩驶去。玉如意扭头去看凤兮炎,看着那人一脸的平静神色,只觉得未等那些密密麻麻的匪船冲过来,她的心,已经沉入这长河江底:
“这白银滩的缘由,你自然是知道的。昨日下午,提早两个时辰便在驿站歇下,不就是要拖至今日傍晚时分,来过这白银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