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寅的醒转有种逼迫的味道,在脑子里一片混沌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皆是无法言喻的痛苦,即算连一根手指都不动亦难以忍受的出自身体内部的痛苦。可是有人就是不要他好过,把他从逃避的昏睡中唤醒,以令人烦躁的方式叫着他的名字。最后,他终是被烦得紧了,睁开了眼皮。
“小顾寅你总算醒了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没有封之那种因上翘的眼尾而带着邪气的感觉,是一种很纯粹的俊朗。连那棕褐色的瞳孔也是流转着柔和的光的,搭配他飘扬的三千乌丝古风意味十足。
顾寅花了两秒才从这张脸中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这家伙他根本就不认识。如同梦一般的先前的记忆涌上来,他慌忙中扯住这个家伙的领子逼问:“喂!火凤和封之呢?”
“诶,小顾寅你莫要急呀,我要一个不小心我们两个人都完了哟~”分明长着这样一张温柔正派的脸,语气却总带着不正经的上翘尾音。顾寅听到他这话才反应过来被这家伙抱在怀里,再堪堪往下一望——
下面是深渊般的黑暗。而他们是悬浮在空中的。
顾寅反射性一下子搂紧这人的脖子寻求点安全感。但他并不愿意以此示弱,用他冷冷的眼神近距离瞪着那人,表情示意他赶快解释解释。
“呵,相信我,上面的情形封之师弟一个人应付得来。我之所以赶快把你叫醒只是还有点事必须听你的答案。”
听到这话顾寅有点放心,这心一放,就会注意到别的。比如说再次席卷的虚弱,比如说这人提到封之时叫的师弟。他朝他一挑眉:“师弟?”
“啊,对了,你还没见过我这副样子呢,”稍稍顿了一下,男子后知后觉地说,“你在天台被捆的那次还记得吧?头一个捆你的那个小孩子就是我。至于我为什么有那种和这种两种样子,你先别管了。暂且记住我是封之的同门师兄封迹就好。”
捆过就过了,顾寅没深究,点点头表示知道。一阵风吹过来,他身上穿得不多,开始感到冷。他看着封迹,皱起眉头:“你不能先上去?”
封迹听了耸耸肩,“就是要避着点师弟才在这儿啊。可惜没有个崖壁山洞……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嗯……看你也不耐烦了,我就不多话了。第一个问题——”注意到顾寅的眼色,终于正题,
“小顾寅,若是封之师弟打在天台上那时候起就想让你死,你恨不恨?”
顾寅被这问题震得直接当机了。封之的形象是要从风流公子转化到十佳好道士再转化为腹黑混蛋?不过,他也并未惊慌失措,愣了片刻后他看着封迹像等着看好戏般的表情,竟淡淡地勾唇笑了两声,“恨什么?我可是自己跟他过来的。”
“不不,你跟过来,是同情心泛滥的温柔。他想你死,这是人性的黑暗啊!”封迹摆着悲天悯人的表情,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顾寅无语地瞧着瞬间转换画风的封迹,淡定地将一只手从他脖子上收下来,然后捏住了他光滑的脸,“别给我贫,继续。”
“明白。小顾寅你放手,还如此有力气不科学。”顾寅放手后他也没手揉脸,张张嘴活动一下接着道,“其实吧,师弟他一开始就知道要在哪里捕火凤,以及他要做什么。没跟你搭话那几天他一直都在研究人,不只你,发现你就是要找的身体后,就把你拐来了。一拐成功他就马上就通知我了。他还取了你的血来炼丹药,刚才被火凤追的时候闻到淡淡的香味了吧,那丹药是他之前交给我让我适时捏碎的。火凤会被那个气味刺激,直接寻找到这味道的根源——你的身上,要不然,只不过身上有潜藏的冰属性的人类,它才不会死追着呢。而且,你从火凤身上被甩下来,他可是眼也不眨的全身心去捉火凤了,一点都不在意你……”
封迹师兄像个娘家人一样,喋喋不休地申明封之的种种罪状。顾寅听了一会儿,默然开口打断:“那么,是他让你来救我了?”
“……”封迹以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总想着人家好呢?”结果回过脸看见顾寅仍是默然看着他,于是无奈道。“画符的人有‘十诫’,第十诫就是不能见死不救。那么,他不能救,就只好找我来救你了。”
“那就得了,还有问题么?”
“喂喂,小顾寅你追求太低了吧,”封迹满脸不乐意,因距离过近,放大在眼前的表情看起来挺有趣,“师弟可一直算计着你诶。”
“这说明我值得他算计,对吧?”
“……”封迹满脑子都是师弟命好找了个神逻辑的搭档。
不过在顾寅心里,这逻辑并没有多难懂。他是那种正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少年,找不到位置使他过得浑浑噩噩的没意思,本身就如同一场梦境。这梦境无聊且没有丝毫想象力,没有理想与执着的目标。顾寅偶尔还会想,在失去别人的期望的情况下,每天按时起来到学校去上课,甚至于单纯的活着,到底意义何在?而封之就是在这个阶段找到他的,带着非他不可的强烈愿望及部分的讨好,带着他一无所知的刺激的新世界——
封之在顾寅心里吹进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异常舒服的新的风。
所以,他自愿过来,自愿做诱饵,就算为了这决定死了,也是他自作自受,死了就死了吧。不过,如此一联系,封之倒成了他顾寅非感谢不可的人了。得出这个结论的顾寅皱了皱眉头,又感觉有些不爽。
“还要在下面呆多久?”见封迹不再问了,顾寅便问了。长时间被一个男人抱着,虽然没啥损失还是有点怪。再说,他真想知道上面现在怎么样了。
“啊,没事了。”封迹又把他往怀里搂搂稳住,“不出意外师弟应该弄得差不多了,我们上去吧。”顾寅感到他在往上移动,突然又说,
“话说,谁准你叫我‘小顾寅’了?”
“……小顾寅你反射弧够长的啊。”封迹只能如此感叹。
明明他只是一直担心着别的没注意而已。顾寅收了声。
…………
封迹抱着顾寅飞身上来时山顶是大战后的狼藉。到处有着焦土和火焰的痕迹,虽然由于这个季节的草叶很嫩不易燃烧,火焰还是造成了很大影响。不过,抛开这些暂且不谈,顾寅的目光在接触到浮在半空中那个与封之对立的红衣身影后很是疑惑。他并没在摔下去之前的记忆中找到与这人影对号的部分。
“这男人,就是方才的火凤。”封迹看穿他的疑惑,附在他耳边轻笑着说。
“……原来妖怪有人形是真的啊。”顾寅淡定地感叹着。
“自然是真的,不过只有道行深或者品阶高的妖怪才有罢了。”封迹为了让顾寅看得清,特意绕了个侧面方向,以略高的视角看着下面两人的对峙。
“你不去帮他?”封迹毫无出手的意思,顾寅觉得这不符合同门师兄弟的设定。
“要论属性和法力,我都能压制那火凤。我一出手,可是抢了师弟的任务。我既没有好处,师弟也是失败。帮忙干嘛?”
嗯,那就无所谓。视角选得好,也就暂时不管别的。顾寅还勾着封迹的脖子,一双眼睛盯着封之与人形的火凤。又问了声,“这两人怎么不打?”
“师弟捆着那凤呢。”
“上次捆我那绳子?”
“对。”
“那不是算捉到了么?还傻站着干嘛?”
“印咒还没加上,捉不回去。”
好吧,又是陌生的东西。先不理会了,顾寅倒要看看这两家伙还要傻站多久。不过,他刚才掉下去的那段时间呢?应该没站这么久吧……
那是自然没有的,他掉下去的时候火凤和封之还是有对话的。尽管是封之单方面招降不成。好歹把火凤给先捆上了,逃不了,便就陪你耗着吧,等耗到你没有了气力,全强迫性也要把印咒加上。
所幸的是,这份僵持没有继续无限制延长下去。火凤双眼的怒火勉强平复下去一点,他声音阴沉沉的,声音里有勉力维持的讥讽,
“怎么?终于把你的帮手请到了?”问这话时他有些心虚,封迹那股水之力对他在气场上就压制太大了。
“你不用试探了,”封之看都不看上面,“他们不会帮忙的。”
“不过,就算他们不帮忙也是你完了,快点放弃抵抗让我烙上印咒,皆大欢喜快点完事不好?”
“放弃?”火凤觉得这话特别可笑,“你凭什么要我放弃?你们道士抓到我们,我们就该乖乖任你们宰割?”他的赤色眸子又染上怒焰,“别开玩笑了!”他死命想挣开那绳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想将我活着带回去,就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唉,火属性的东西都是些暴脾气……”封迹一点都不着急,只是摇摇头。而后他突然有了好点子,又附过顾寅耳边去,“小顾寅,我不出手。你想下去帮忙吗?”
“我?”顾寅疑惑地看着封迹奸诈的表情,“怎么帮?”
封迹以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俯身——亲吻他的嘴唇。
顾寅还没来得及发怒,却已感到一股力量一下子涌了上来。那是与封之用符咒逼出来的同源的力量,可这次的激发要温和得多,至少他这次没有感到那么冷。然后,在他还陷在惊讶中时,封迹已经淡然与他分开了距离。接着,连抱着他的手也放开了。
顾寅向下落去,封迹说了几个字:
“尽情用哟~”
他恍然之间,落入战圈,身上爆发出一团冰蓝色的光芒。亮丽得刺目,连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些温度——
“这是……”火凤睁大了眼睛,更是连挣扎都忘记了,只能痴痴地吐出两个字。
封之也呆住了。顾寅落在战圈内后便不再下坠,他此时看起来很是不同,连眼睛都已成了冰蓝色,看起来冷冽高傲。他朝他转过来,皱着眉:
“你真慢。”
封之张了张口,没找到借口来应对。最终抿抿唇,眼神略躲闪地说:
“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下来作甚?……还搭上师兄。”最后一句他声音小小的,他当然知道封迹用了什么法子让顾寅变成这样子的,总觉得心头堵得慌。
“你太慢。”顾寅回答得毫无不妥。
封之又一次被噎住。不过这次顾寅也不逼了,他斜眼睨着那火凤,火凤因为之前元气大伤和现在太过浓郁的冰和水元素,连气都喘得急了些,竟被他这一眼弄得缩了几分。只能用凤眼狠狠盯着他们。顾寅见惯了这种目光,他本就站在那儿抱着胸,这会儿却一挑眉,再一晃身,就从原地不见了——
下一秒,他单手捏着火凤的脖子提起来,表情瘆人:“你真想死,就干脆点。不然,就让这混蛋抓回去。”
“混蛋?”封之听见之后有点愣,他这时才往上方一望:封迹背着身在笑。
火凤不知是不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了,凤眼一闭,大有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意味。顾寅便就侧头瞥了封之一眼,意思大概是你还不快点动手,想干嘛?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窘迫,封之把剑收好,默默走到火凤身边去,把一张青色字体的符咒贴到火凤额头,手势两个变换,道了声:“咒有水法,缩!”
火凤身形一变,缩成一个红色的小小团子。顾寅收了手,封之拿出一个怪怪的袋子把它装起来,然后又扔进了随身的锦囊里去。
“完了?”顾寅问。
“完了。”封之答,表情终于松和了点。
一瞬间,雷光火光,还有顾寅身上片刻水蓝色的光芒,都隐了去。这次真真是把身子用到了极限,顾寅眼不受控制地一闭,身子又瘫软下去。封之一惊,可还没等他拉住他,封迹一下子就绕到顾寅背后稳住了他身子。顾寅靠在封迹怀里,呼吸很快均匀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那些事,师兄你都说了?”封之以非常复杂的目光看着被封迹稳着的顾寅,封迹很清爽地一笑:
“是啊。封之师弟那些小心眼儿,师兄我可最清楚不过了。”
“……哦。”封之仍看着顾寅,眼睛里盛满了歉意。
“好了,别看了,”封迹又把顾寅抱起来,“时候一到还是要靠师兄,封之师弟,你果然好弱好弱呀。”封迹摇着头一脸无奈,“也罢,师兄友情附送几天服务,小顾寅交给我。师弟你可看好了印咒,千万别让火凤挣出来了。”
“是。”尽管又被贫到嘴角抽搐,还是答应下来。然而,当封迹抱着顾寅飞身下去时,封之伸出手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什么。他深吸口气整理好自己心情,也跟着飞身下去。
…………
顾寅这次一睡,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后,他一睁眼,阳光正好,透过窗子倾洒在封迹温润的脸庞上,衬得他肤白透明,十分好看。顾寅眯着眼看了好久才真正醒转过来,一下子翻身想坐起来,结果身上不知哪根筋不对,愣是一下子又躺下去了。
“……”顾寅仰头看着木质的天花板表示什么也不想说。
“呀,小顾寅你总算醒了。”封迹笑意满满地凑过来,长长的发丝扫到顾寅脸上,有些痒痒的,“感觉怎么样?”
“起不来,”他顿了顿,“离远点,头发都弄我脸上了。”
“哦。可能是符咒效用发挥过头了……”他依言坐好,想了想说,“应该没大碍,你这回慢点起来试试?”
嗯,好像的确是由背到腰那块不对劲。顾寅拿手撑着地,咬咬牙总算起来了。见他坐起来,封迹适时过去帮了把手让他站起来。都睡三天了,起来走走也没什么不好的,封迹就扶着顾寅出去了。
一打开门正好封之搁那儿站着,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倏地就交织在了一起。
看他出来,封之先是愣了愣,继而眼里涌上了欣喜。他忙不迭地问:“身体好没?”
“还成。”顾寅说。旁边扶着他的封迹一脸兴味盎然。
许是反应过来自己要对顾寅现在这样子付近乎全部的责任,封之又有点拘束。眼神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顾寅总觉得封之这副样子看上去,像是他受了委屈似的。于是他抖了抖手让封迹放开他,跨了两步走到封之的面前去。
“别躲。”抛了两个字过去。
“诶?”封之没听明白,别躲什么?结果他一抬脸,顾寅一拳揍过来揍在他腹部,他捂着蹲下去脸又低下了。然后就是脖子后面到背那儿又受到一下重击,不用看也知道是顾寅一脚砸下来。顾寅这次没用五成力放水,全力攻击下封之没防御还是有点儿受不了,趴地上愣是好半会儿都没起来。
“听封迹说你算计我,这顿打你自找的。”顾寅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睨着他。
“小顾寅,你可以再狠点的,直接砸断脊梁骨他绝对也还活着。”封迹师兄依旧在旁边煽风点火。
“……”决定忽视封迹,封之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脸上的草灰,很认真地看着顾寅的眼睛说,“抱歉。没考虑到你安全地把你卷进来了。”
没有继续对封之发表看法,听到道歉后顾寅朝他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将目标转换到一脸事不关己的看戏的封迹身上,
“封迹,那天放我下去以前你亲了我是吧?”
“是啊是啊。”封迹师兄点头点得很积极。
得到答案后顾寅眼神一黯,右腿一抬就朝封迹踢去。结果被封迹一抬手给抓住了脚腕,而那家伙还是看着他在笑,
“小顾寅的反射弧真是好长呀。嘛,只是仪式之类嘛。小顾寅小心因为踢我搞坏身体状况哟~”
“……哼。”顾寅与他相视数秒,没有反对。他便也就松了劲儿把顾寅的腿放下来。不过呢,这刚一放下,顾寅腿一扫,狠狠踢了封迹膝盖一脚。
封迹虽然没有痛得打滚不过眉头终于皱了一皱。
而感觉该讨的都讨了的顾寅心里终于爽快了点,又回过脸去问封之:“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啊,这个——”
“小顾寅觉得身体好的话现在也没有问题。不要管弱爆的封之师弟,师兄可以抱你直飞下山哟~”
封之刚说两个字就被封迹打断了。
“现在啊……”顾寅犹豫了一下。可这犹豫好像不光包括他的身体上的隐隐作痛,因为他在这时正好瞟了一眼封之,封之看了他一眼以后偏过了头。于是顾寅结束了漫长的沉默:
“也可以,不过我的东西怎么办?”衣服之类的。
“师兄塞点钱给你买新的怎么样?”封迹表示问题在他这儿都不是问题。
“那你等我一会儿。”顾寅觉得这个可以接受。
本来来的时候东西就很少,顾寅换了件干净衣服,把钥匙和身份证带上就准备完毕。出来的时候封迹还是顶着张正人君子的脸笑着,封之眼中带着点愧疚,但相比他打他之前要好多了。
“嘛,那我先送小顾寅下去了哟~”封迹不顾顾寅眼神的反对又把他抱了起来。
“那我先启程等你,”封之对封迹说,而后对顾寅说了声,“保重。”
顾寅冲他点了点头。封迹抱着顾寅往山下去,特别刺激地从山崖上往下跳,顾寅不动声色地勾紧了封迹的脖子。封之在山崖上看了他们一会儿,取出枚哨笛吹了一声,一只和大鹙很像的青鸟不多会儿便落在了他身边。
“小鹙,现出原貌吧。”他抚抚鸟儿的背羽柔声道。小鹙鸣了一声,应言慢慢长大了身体,直至长到了封之可以安然坐在它背上的程度。于是封之乘上它,向着师门的方向慢慢悠悠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