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春日不比原野,本已该是山花烂漫的二月,竟又簌簌地下起了雪花来,一夜过去,不薄不厚地铺了一层,把新长出的青草嫩叶都盖了起来,大嵂侯府在山中的别院中,春梅开得正好,被新雪装扮起来,琉璃一般晶莹鲜艳。
雁回睡在暖暖的被窝里,被屋外木屐踩雪的咯吱声响吵醒,抬头看了看天色,满意地笑笑,把肩头的被子掖了一下,翻个身想要继续睡个回笼。可是那踩雪的声音却似乎不想让她如意,咯吱咯吱地越来越近,终于推开了房门,还擅自进了里间,径直往床边走来。
雁回听出了脚步的主人,心中叹了一口气,把被子捂在后脑,转头偏向床内,只求来人见了一个熟睡的背影,能暂缓对她的“刑罚”。来人却毫不识趣,掀开了珠帘,搅得珠子噼啪乱响,又撩开挡风帷幔,让冷气入温暖的被窝。
在最后一层纱帐被撩开之前,救兵终于到了。雁回的贴身侍婢端素绢端了一盆水进来,见了来人,放下水盆笑道:“公子爷,姑娘还睡着呢,晚些再来吧。”来人转头说:“日上三竿了还睡着,这样懒懒的,将来可怎么伺候夫君公婆?”说完便扯开纱帐,坐在床沿,双手摇晃雁回的肩头,说:“二姐姐,今日下春雪,古爷爷说,下雪时可以逮鸟玩,你起来带我去逮两只百灵好不好?”雁回继续装睡,这个顽皮弟弟,看什么都新鲜有趣,若今日依了这一件,还不知又要闹腾些什么出来呢。
素绢见雁回不肯起床,劝道:“今日是姑娘的生辰,公子爷答应姑娘晚些再来,让姑娘好好补回觉的,怎么就忘了,就连太夫人也让姑娘今日不去早请。公子爷还是先去太夫人那里坐一会再来吧。”
“我早已去了,奶奶说不想人吵。”
雁回听闻,转过头来,问道:“奶奶可有身体不适?”
“这我可没问。”
雁回坐起身来说:“云端,你怎么只想着玩儿,奶奶平日最疼你,今日不想见你,定是有事。”说完便要起身。云端俏皮的笑笑:“这不就起床来了,走,逮百灵鸟儿去。奶奶说不想人吵,在和古爷爷下棋呢。”
雁回看着弟弟一脸无辜,哭笑不得,哼了一声,便又钻回被中,背过身去,任凭云端怎么闹,都不理睬。云端见姐姐不理,说:“你不带我去捉百灵,我就来逮只呆雁玩玩。”说完就把玩过雪的冰冷双手塞进被窝,挨着雁回的脖子,雁回被凉得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素绢见云端玩的过分,走进帷幔给雁回披上衣服说:“公子爷快别闹了,仔细姑娘着凉。”云端玩的正兴起,听素绢又来拦着,便佯怒道:“哪有你这样和主子说话的奴婢,一点规矩都没有!”素绢素来也没有受过气的,撂下衣服说:“我这样的乡野村姑,自然比不过王府中的奴婢那么规矩,公子爷不喜欢,又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越青王府,自然有好的伺候你。”雁回自己披上外衣,说:“你和他闹什么,还不快去把我的衣裳拿来。”素绢转身出去,走时没好气地瞪了云端一眼。
云端见素绢生气,自己也没趣,咕哝道:“越青王府又不是我家,回去做什么。”雁回刮了一下云端的鼻子,说:“在这别院中做事的人,可不是侯府王府丫头一样的,他们的父祖辈可都是爷爷生前的弟兄,只是怕奶奶在园中住得寂寞,这才进来的,奶奶平时都当他们亲人一般,你的公子习气在这可要改改。”云端笑着说:“我也就是和素绢姐姐玩玩。待她回来,我道歉就是。”雁回又说:“今天下雪,山上的雪莲可开得好,又可以采些翠雪芽制茶,为何要去抓鸟儿?在门廊上撒上米谷,鸟儿不自来了么,今日抓进了笼子,又养不了几日,何况以后鸟儿也都不来了。”云端露出为难的样子,说:“二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亲她……”说着又忙住了口,笑着说:“没事,没事。”
正说着,素绢拿着衣服推门进来,脸上还是讪讪的,也不看云端一眼,到了床边,闷声不语。云端走上前去,赔笑说:“素娟姐姐,别生气啦,王府里的丫头哪有姐姐般好的模样心气?整日里不是该死就是有罪,总是呆板着脸,让人看了就有气。二姐姐也知道的,我最喜欢在这里玩,若能天天留着这里,给我皇宫住我也是不去的。”素绢见云端一双星目朗朗,精雕细琢般的脸上满是诚意,心中的气恼立马烟消云散,笑着翘嘴说:“还不出去,姑娘要换衣裳啦。”云端看着素绢手上的衣裳,说:“二姐姐今日穿这件么?既是生日,该穿的亮丽些才好,为何还穿的这般素淡。舅舅送的那件金色狐裘配孔雀丝羽不是很好?素绢姐姐快去换来吧。”素绢为难地看着雁回,雁回说:“生日又有何不同。老了一岁罢了。”云端说:“有不同,今日定有不同的。还是换一件吧。”素绢见云端还在纠缠,轻推他说:“换不换的再说吧,再让姑娘披着衣服坐着,可真要着凉了。”
云端这才走出来,说:“姐姐听我一回吧,穿漂亮些,再准备两只百灵儿。”雁回听他话中有话,问道:“你有什么事瞒我,趁早说出来,有理的我便依你。”云端想了一会说:“今日姐姐生日,父亲和母亲带了大姐姐一同来山里为二姐姐祝寿来了,这可不是百年难遇?还不该准备些见面礼,穿着端正些么?母亲最喜欢鸟雀,送她两只百灵,她一高兴,也就不……厄,不计较这天冷路难了。”雁回心中一惊,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现在在哪?”云端听见雁回语气紧张,不知出了什么事,答道:“我今早去见奶奶时,古爷爷正来报呢,说车马已经到了谷口,奶奶便说要和古爷爷下棋,叫我自己去玩。我想奶奶定是要给二姐姐一个惊喜,才不遣人告诉。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姐姐也来了?”
“是呀,我也纳闷呢,大姐姐和瑞瑛哥哥难舍难分的,怎么就回来了,还到这山里来。”
雁回心中隐隐有不畅之感,却又不敢断定自己的想法,只想把云端先打发了,再去请教奶奶。便叹气说:“我看母亲此番来,不是为我做生日,是要抓你回去呢。”云端一听急了,说:“那哪能呢?母亲答应的,让我在这住到夏天呢,我才来没几日,好多好玩的没见呢,就要我回去,我,我去找奶奶留我去。”说完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雁回得了清净,心中却难以稍安,素绢看雁回脸色不好,便说:“姑娘别想太多,侯爷难得有闲日能来山里,姑娘该高兴才是。虽说姑娘不是嫡出,可到底是姓步的,和公子爷一样称呼郡主娘娘为母亲,郡主娘娘定是想通了,才来为姑娘贺寿来了。”雁回叹气道:“哪有这么如意的,去年我及笄大礼,奶奶连发三封家书,也没有将父亲请来,如今不请自来,又是在这节骨眼上……”素绢拿来镜子与雁回梳妆,雁回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抚面自嘲:“大约是我多心罢……”
雁回的姐姐云霓和弟弟云端,皆是父亲的正房,越青王府嫁过来的郡主所生。继承了母亲容颜,步云霓早就艳名远播,由皇上钦点入选妃的名册,不日便要入京。独子步云端,年纪虽幼,生的也是风采照人,又机灵乖巧。相较之下,雁回生的单薄,皮肤也不白皙,往日三姐弟客居越青王府,合着王府中的瑞麟、瑞瑛、瑞麒等众多姐妹兄弟中,就属雁回最瘦弱平凡。
雁回仍旧穿着素青色的衣衫,披上淡色绒毛披风,只绾了一个蝴蝶发髻,带了一个蕉叶编成的精巧斗笠,便走出小院,往奶奶住的院子走去。大嵂山谷是大嵂侯府的发迹之地,也是爷爷步天际归葬之处,虽说侯府的封地早已不限于大嵂山,但是雁回的奶奶步太夫人却一直不愿搬离山谷。三十年来,谷中原住户都已搬出,王府便在谷中建了一个大园子供太夫人居住,可是太夫人住的房屋,不愿有丝毫变动,一直是土墙青瓦,木质围栏,像是平常的山野人家,不过多些巧思布置。
太夫人正与古恪坐在炕上棋桌边,棋桌上的棋子却没有动过。雁回进来时,分明见奶奶的眼中似乎有泪光,古恪也在叹息摇头。
“雁回向奶奶请安,古爷爷安好。”雁回装作没有看见,平常一般笑着行礼。
古恪见了雁回,眼中似有为难神色,终又笑着说:“你们说会话,刚才公子爷又来闹,我去带他玩去。”说着便出门去了。
太夫人看着雁回,脸上也露出笑意,招手让她坐在身边。雁回让迎过来的刘奶奶接了斗笠,便挨着太夫人坐下。太夫人虽刚年过五旬,但是青年丧夫,带着孤儿执掌封地多年,满头发丝俱已变白,皱纹满面。太夫人搂雁回入怀,把雁回冰冷的双手握在怀中,雁回看着奶奶心疼的眼神,想到自己的顾念的事,心中一酸,掉下泪来。
太夫人拿了丝帕帮雁回擦了眼泪,语气中满是慈祥:“为了矿上的事,累了你几日夜,如今到了生日,也没能好好睡上一宿。”
雁回勉强笑着答道:“雁儿只想能永远帮着奶奶。”
太夫人抚着雁回的额头,说:“你都晓得了,我想必也瞒不过你。你父亲来便罢了,那个郡主娘娘和云霓丫头在大选临近时过来,想必是已经打通关节,要你代姐姐入宫了。”说完叹息一声,摇头继续说:“我老到这把年纪了,还要把最后一个能靠的人送走。”
雁回说:“雁儿虽已猜到他们来的意图,可是我不是嫡出,母亲甚至没有名分,难道父亲不怕皇上怪罪么?再说和姐姐相比,我的容貌这般平凡无奇,定然入不了皇上的眼。就算去了宫中,大选之后也会被遣送回来的。”
太夫人挥了挥手,让旁边候着的刘奶奶和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正色说:“雁儿,你当年去越青王府的时候,还记得奶奶如何教你的?”
雁回见奶奶神色严肃,也擦干眼泪,端坐答道:“奶奶教训,雁回不敢忘。”
“你那时才十二岁,我教你定要收敛锋芒,本害怕你少年心性,难以骗到越青王,没想到你做的比我想的还要好。难为你冰雪聪明,却得了个呆雁的名号。”
雁回低头,说:“现在云端能得奶奶养育,将来一定会为奶奶分忧的。”太夫人惨笑说:“云端是步家的独苗,越青王不会想让他离了控制,不过……此番他的这步棋,我也不会让他如意。”雁回说:“北边的战事,眼见就要完了,越青王一旦不需要矿上的玄铁,便又会寻事让云端过去,可怜云端小小年纪,就被当做了筹码……在越青王府,过的也不开心。”
太夫人冷笑道:“北边的战事是快要完了,可鹿死谁手却也未知。”
雁回问:“奶奶说的是谁?”
太夫人看着雁回说:“当今的圣上,你未来的夫君。”
雁回吓了一跳,红着脸说:“圣上龙体欠安,一直以来由辅政大臣和太后决议政事,而且,而且还没有大选,怎么的就成了雁儿的夫……夫君了?”
太夫人答道:“皇上生于尚武六年,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你父亲当年十八岁就生了你,可皇帝二十五岁,别说子嗣,连一个嫔妃都没有。今年摆开阵势要大选,难道不是事出有因?”
雁回说:“可能是皇帝病情有起色,太后希望能快些留下皇嗣?”
太夫人冷笑说:“庞得和萧雨丘他们几个,把皇上留在避暑别苑,皇宫一直都是空壳。太后名义上母仪天下,实际上是被软禁在宫中。京城的大权,一直在辅政大臣的手上,没有几个阁老的首肯,她连皇帝的面也见不到。”
雁回摇头说:“雁儿不懂。”
太夫人沉声说:“我一直不愿带你涉及这些糟心事,一是你年纪尚幼,又是自由惯了,二来也不愿你失了心性。”
雁回说:“雁儿知道奶奶心疼。”太夫人微笑着,抚摸雁回的面额,说:“云端还小,侯府未来衰荣如今只有仰仗你了。太后是越青王的妹妹,越青王又在四方诸侯中实力最强,一直以来都想染指皇权,可惜,皇帝不在太后手上,朝中的人也全是内阁人任用提拔的,越青王无计可施,他虽握着地方兵权,可是也惧庞得的十万精兵。况且内阁仗着皇帝正统,双方相持多年,也算相安无事。”
“可是如今,却不能再平衡下去了。”太夫人眯着双眼,继续说:“上回传下圣旨,单单指明步氏女子入宫,却没有提到各个王府的郡主们,看来宫中将有异动,用得着咱们步家了。步家雄踞大嵂山脉,掐着越青国的交通命脉,越青王是不会让云霓入宫的,可又不能抗旨不遵,让你这个呆雁去,自然对他有利。”太夫人又若有所思,摇头说:只是我也不能确定宫中发生了什么异变?”
雁回见奶娘眉头紧锁,宽慰道:“奶奶别伤了神,雁儿此次看来是必然要进宫一回的,待大选之后回来,再告知奶奶吧。”
太夫人叹气说:“如真如我想,雁儿你恐怕是回不来了。”
雁回说:“奶奶别说笑,此次大选,虽然姐姐不去,可是瑞麟姐姐还有陶朱王府、银素王府的郡主们都要去的,况且还有各地侯府家的小姐,连同京城世家的小姐们,各色佳丽不少千人,怎么可能看上我。”
太夫人说:“郡主娘娘和你父亲,难道又是谁看上了谁?”
“这怎么相同?”
“没什么不同,内阁以皇上名义下旨步氏女子入宫,本就是看中步家的在大嵂山的辖制力量,当然还有山中出产的玄铁。是你还是云霓去,都是一定会册封为妃嫔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你去,更如越青王之意。”
雁回听奶奶如此说,心中紧得难受,自己的婚姻将来,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没有自由,想着又滴下泪来,忙低头不想让奶奶看见,说:“不知道雁儿能帮到什么?”
太夫人看雁回流泪,拍着雁回的背说:“太后毕竟是**之主,瑞麟定是坐正宫之位,最不济也会列为四妃之一。你的容貌不出众,别人看来又呆呆的,就算入了宫也不会争了瑞麟的宠。而对于大嵂侯府,由你入宫也比云霓好,云霓那个丫头,自恃貌美,心思却太浅,况且一直住在越青王府,怕是不会向着我们。”
雁回听了,泪水更是涔涔不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太夫人也掉下泪来说:“我又何尝想你离开,只是如今局势,如果我们再不想法应对,只怕越青王不会再甘心受我们的牵制,北方战事将息,越青王的兵马就可回归,到时候力量失衡,天下恐又要大乱了。”
雁回听奶奶说得沉重,说:“雁儿只怕自己没有心力,不能为侯府做什么。”
太夫人用手抬起雁回的脸蛋,说:“看你,哭得脸都花了。女孩儿大了,都是要出嫁的,只是苦了你,要去那高墙深宫中。”
门口响起脚步,刘奶奶在门外说:“夫人,少爷和郡主已经到了山门,要进园中了,现在将到正午了,要吩咐厨房做饭了吧?”刘奶奶是谷中多年的老人,一直也改不过称呼来。太夫人点头让她去了。
雁回见父母将要来,说:“奶奶,我先回去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太夫人点头,说:“去吧,等会再过来。”
雁回出了厅堂,沿着回廊走回自己的小院,心中琢磨:“我若是走了,奶奶矿上的事物又有什么人能帮手呢,难道那么多的秘方配料,还要奶奶自己来配么,可惜云端还小,而且这秘方的事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接手。”
正想着,不料撞上一个人,吓了一跳,原来是云端站在院门上,正等着她呢。云端跳下门栏,说:“二姐姐,我听古爷爷说你要进宫去?可不是该大姐姐进宫去的么?”雁回说:“谁进宫都该父亲说了算,奶奶拿主意。我们怎么能决定,再说,大姐姐进宫去,你就开心么?”云端急着说:“我是想着,大姐姐和瑞瑛哥哥相好,太后舅奶奶必定会让她落选,嫁到越青王府的。但是若是你去,要被留在宫中该怎么办呢?”
雁回默然,走进房门让素绢去取衣服,云端追着问道:“二姐姐,怎么能让你嫁到宫里?他们都知道的,皇上是个傻子,怎么能让你嫁给他!”雁回忙捂住云端的嘴巴,说:“这也是可以胡说的?”云端挣开她的手说:“我没有胡说,天下人谁不知道?要不是傻子,怎么会二十几年不理朝政,怎么会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呢?”雁回拉着他的手说:“快别说了,若是传出去,可是大罪过了。”云端仍是不依不饶,便要跑去和父母亲说理去。雁回拉着他坐在椅子上,留下泪说:“你别和奶奶添烦了,她为府中上下,还不够费心么?”
云端见雁回哭了,也落下泪来:“我在越青王府时,大姐姐只和瑞瑛哥哥好,瑞麒瑞麟两个当着舅舅外公还给我好脸,背起来就骂我是贱种。外公和父亲对我又都那样。哥哥姐姐们都上了学,会了诗词,就只我才认得几个字,还被他们耻笑。”云端说的伤心,用袖子擦了眼泪:“我也不愿奶奶父亲烦了我,可现在雁回姐姐也要走,留下我一个,以后我还能哪里去呢。”
雁回听见弟弟原来有这样的心思,心疼不已,搂住云端的肩头,安慰说:“姐姐大了,即便不入宫去,也是要嫁人的。你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王爷是你的亲外公,他们疼你都来不及,又会对你怎样?表兄妹之间玩闹,吵吵嘴常见的,也别一直放在心上。”云端止住眼泪,缓缓说:“二姐姐也不用安慰了,他们也都不是真疼我,是怕我长大之后不听话。”雁回见云端脸上竟然露出沧桑的表情来,一时想不出什么话答对。云端抬起头来,看着雁回说:“别人都说姐姐是呆雁,我知道姐姐不是的,只有二姐姐一个人在云端面前是真的。”说着声调低沉了下去,粉嫩的脸上透着与年纪毫不相符的冰冷神情:“我知道我只要把你平日里偷偷教我的话告诉外公,他必然不会让你代大姐姐入宫去的。这样你就可以一直陪着我。”雁回心中一惊,只听云端继续说:“可要是那样,你以后一定不会理我了。就连奶奶和父亲也不会要我了。”云端说完这话,似乎又恢复以往顽皮淘气的样子,抽着鼻涕,呜呜地哭了起来。
雁回和云端自幼都由太夫人养育,云端十岁那年,越青王要外孙去王府居住,太夫人自然不答应,越青王便在春耕时节,从沧江上游掐断了大嵂侯封地上的水源。太夫人忍痛将云端送走,雁回便也要跟去照顾弟弟。客居两年,雁回平日只以针黹女红为业,除了云端,事事不闻不理。两年之后越青王就将她送回,却留下了云端。一年前北方戎狄入侵,越青王为了占领北边玄黟王的土地,派出十万兵士,太夫人便以山中特产玄铁为交换,将云端接回了大嵂侯府。
如今姐弟重逢不到一年,又要分离,雁回也伤心不已,抱着云端流泪不止。
素绢一直候在门外,不敢惊动。等两姐弟哭了一会方才推门说:“姑娘,公子爷,方才太夫人遣人来请,说侯爷和郡主娘娘都到了。”
雁回忙擦了眼泪,拿水来梳洗了,换了一件寻常款式的新衣。素绢拿出脂粉,雁回想了一下,还是素面出了门。路上牵着云端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刚进了到了正厅的院门,就听见厅中啪的一声巨响,像是用力摔碎了什么陶瓷物件。接着就是太夫人的怒喝:“我老太婆还没死呢!由得了你们这么欺君罔上,胡作妄为?”继而就听见云霓呜呜哭声。
“老夫人如此说可不在理。如今木已成舟,若不送雁回入京,我步家就要担欺君的罪过!”这声音正是云霓云端的母亲,祈兰郡主徐氏。
刘奶奶从门边跑过来拦住两人,带到旁边耳房中暂歇。房间只隔一层木墙,正厅之中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见徐祈兰又说:“老夫人也不用这么生气,云霓是我亲生,我虽然没有亲自养育她长大,可也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倒是老夫人明知道当今圣上身有痼疾,却还是巴巴的想将云霓送进宫。这是作何道理?”
雁回听着,心想:“奶奶不是已经让我准备入宫了么,为何又和母亲争吵?”随即又反应过来,奶奶是这不想答应得痛快,反而让母亲和越青王存疑。
又听见太夫人说:“那越青王为何又要巴巴地将瑞麟送进宫去,难道他就不怕皇上有疾?”
“老夫人难道不知?我姑母在宫中空守了二十几年,父王一直挂念,只是外臣无旨不可入京,一直没能得见。瑞麟体谅父王苦心,这才自愿入宫,侍奉膝下。”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也说话了:“母亲别伤了身子,儿子生女无德,可少年情窦初开,私定终身也是……也是难防之事。”一直在嘤嘤哭泣的云霓也带着哭腔说:“求奶奶成全我和瑞瑛哥哥……我就是死也不会入宫的。”
太夫人长叹一声。雁回静静地走了进去,跪在大厅中,磕头说:“奶奶,父亲母亲,雁回愿意代姐姐入宫。”太夫人看着雁回,眼中的露一丝赞许之意,继而叹息摇头说:“哎……算了,我老了,由得你们去吧……”
徐祈兰看着雁回,眼中带着怨恨与不屑,傲然地转身出去了。父亲步晏喊道:“诶,你哪里去啊?”徐祈兰没有回头,径直走了,步晏为难地看向太夫人,见太夫人转头不理,便也追了出去。
云霓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一双俏丽眼眸揉的红肿,带着感激之情看着雁回。雁回走上前去将她扶了起来,说:“姐姐别伤心,雁回入京去,终是可以回来的。”心中却想:“不知道瑞瑛对姐姐又可是真心?”
太夫人说:“你们都出去,雁丫头留下来。”
云霓似乎还想说什么,见太夫人满脸怒气,没有开口,对雁回说:“多谢妹妹。”云端一直在门口探头,这时也只得和父亲姐姐走了,太夫人带着雁回入了内房,坐下说:“雁儿,他们明日就要带你走。”
雁回惊道:“这么快!”
“大选日子将近,路程还远。我有些话,你要仔细记住。”
雁回收定心神,细心地听奶奶讲话。
太夫人说:“入得宫中,一切自保为重。凡是多看多想,不要强出头。如今掌握京城大权的人有五个。兵权在庞得手上,庞得善兵,出击虽不足,但守卫京都可确保无虞。左相保楠,虽是个汉胡杂血,心思细密,理国有方。右相萧雨丘,出身国子监,如今执掌吏部,统管京中的大小官员。史度风是世家出生,现在统管工部和户部。还有一个,是原宰相李昱之子,李琰,如今掌管礼部和宫中事宜。不过这些人不可尽信,他们之中,可能已有人与越青王有勾结。”
“当今圣上,可能真如传言,神智有失。”太夫人此言一出,雁回心中一沉。只听太夫人继续说:“不过……如今宫中异变,恐怕就出在皇上身上。我在京中的探子前日来报,皇帝的病情竟然有所好转,往年都不认得人,现在却可以如常对答了。只是……都病了二十五年了……“太夫人语气变得悠远,似乎想起多年前的往事。顿了片刻,才又回神说:“庞得与我,也算是有交情,当年我没有和他同盟,反而与越青王联姻,他对我有所顾忌,不过,过了这么多年,他应该也能了解我的苦心。你若有难,找他也许能成。”
雁回一时想不了太多,只有点头记下来。
太夫人继续说:“有一句话,很要紧的,如果京中真的发生兵变,你就告诉庞得。”
雁回问:“什么话?”
“若依的嫁妆,不要沾了灰。”太夫人说完,闭上双眼,仿佛沉入无尽的往事之中。过了许久,方才喃喃说:“没想到……我的孙女会嫁给他的儿子。”
雁回见奶奶脸上露出疲惫,像是不想再说,便点头答应,站起身来,郑重跪下说:“请奶奶务必珍重。”太夫人抚摸她的头,说:“风雨将来,我却已是力不从心了。”雁回已满面是泪,趴在太夫人膝上呜咽不止。
太夫人抬起雁回的头,说“你去吧,我身边有云端,你不用忧心,照看自己便好。”
雁回擦干眼泪从内间出来,云端仍旧站在院中向里面张望,见到雁回说:“我已禀明母亲,要送姐姐入京,母亲只许我送到裕城,我先应了。到时候我入京等你,选完了咱们还一起回来。”雁回面露难色,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云端实情。云端见到姐姐脸色,忙摆手说:“我不是说姐姐不好才选不上,我会去求太后舅奶奶放你回来的。”雁回没有说话,只是牵着云端的手,默默走回去。
素绢和刘奶奶已在房中等候,两人抹着泪把雁回的常用物件收拾打包,又说了一会安慰话。
次日清晨,雁回去太夫人处辞别,因父母在侧,也不好太表露,说了一些忠孝的话,便在母亲催促之下启程,古恪随行。
车马行了两日,到了嵂川城。在侯府住上一日,准备妥当,便要入京。按宫中制度,侯府王府的女子入宫候选,即便落选,也由宫内指婚,不再由父母做主,所以但凡公侯家送女子入宫,皆从出嫁之礼,凤冠霞帔,跪辞父母。
雁回自出生到现在,一共也没在侯府上住过几日,由府上下人带领着,方来到正厅中向父母辞别。入了正厅,却只看见父亲一人坐在堂上。
步晏说:“你母亲身子不便,就不辞了。”
雁回跪下行礼,点头答应。步晏将雁回扶起,问:“为何不穿嫁衣?”
雁回答道:“走的仓促,没来得及准备,再说入了宫皆有规制的衣裳头面,也不用为虚礼赶制了。”步晏叹气说:“委屈你了。”雁回答:“女儿不觉得委屈。”步晏怔了一会,说:“你随我来。”
雁回跟着父亲穿过正厅,进了书房,步晏命下人都退下,亲自关了房门,又在门口静听了一会,才走到书架旁边,用力将书架推开来,书架背后有一个狭小空间,只容得下一个人。雁回好奇地望去,只见其中一个佛龛上班这一个牌位,看了牌位上的字迹,不由得流下泪来。
步晏轻声说:“我一生之中挚爱之人唯有你的生母。我名义上贵为侯爵,却不能光明正大的迎娶她,甚至连她死了都不得见最后一面。”
步晏说着,神态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神坚定刚毅,完全不见往日维诺软弱的样子。雁回惊讶地说不出话。步晏继续说:“你的性子我知道,最会的是随遇而安,心中无欲无畏,看似软弱实则刚强。”
雁回低下头,答:“父亲高看了孩儿。”
步晏微笑说:“只是你还小,没有碰见让你孜孜以求,欲罢不能的东西。人一旦有所求,就会有所顾忌,有所顾忌,就会受制于人。”
雁回抬头,看着从未如此表露真心的父亲,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说:“父亲如此委屈自己,又是所求何事?远离所爱,父子分离,连奶奶你也不常拜见,寻常人家都有天伦之乐,我们却真心话都不敢说。”雁回说着,心中灵光一闪,又问:“莫非是奶奶让父亲……”步晏抬手止住她,说:“做儿子的不能侍奉左右,是我的不孝,母亲为大义所牺牲,却远多于我们。”
雁回流泪说:“奶奶求的什么大义?值得让骨肉分离,值得让父亲如此?”
“值得。”步晏看着牌位,说:“有些话,本来想等你大些再和你说,只是以后恐怕再无机会。”
“侯府的封地本来是原来东海君的属地,三十年前东海君作乱,先皇亲征。那时我父亲本占据山中要道,受了先帝招安,随即领兵平叛,得胜之后封的侯爵。”步晏叹了一声,又说:“先帝驾崩后,如今的皇帝不能理事,京城由几位辅政大臣撑着,力有不逮。天下诸侯便各自为政,不事君王已久。四方藩王之中,越青王属地最广,又是当朝外戚,权倾天下,想要取代皇室的野心也是世人皆知。步家虽势单力薄,但受天家大恩,不得不报。”
雁回疑惑,问:“越青国的土地和臣民都远多于我们,又有几十万雄兵,既有野心,即使吞并我们也无不可,为何反而屈尊联姻?”
步晏说:“国力强弱,和人一般,外强内弱,外弱内强皆有之。越青虽大,但积弊已甚,大嵂虽小,却也难以强攻。越青王是个谨慎的人,所以他宁愿等,宁愿等到母亲老死,等到能掌控我来拿下大嵂。”
雁回这才明白为何父亲要一直装作无比顺从。步晏继续说:“越青在大嵂山吃过亏,所以他不会再冒险,越青国和诸多藩国一样,贵族世袭从政,庶民出头无望,军士虽多,却后力不济。”
雁回说:“我也一直疑惑,大嵂田地稀薄贫瘠,而越青国广阔肥沃,但每亩所出却远少于我们。后来思想,确是因为大嵂侯府只抽二成稅,田地私有,民众有所盼。而越青国只留二成让家奴过活,余下的皆收用。我想越青王也不是昏庸之辈,为何看不出其中的利弊?况官爵世袭,也不似谷中人才辈出,能够辅助奶奶打理事务。”
步晏赞许的看着雁回,说:“难为你身在府中,却能看出这些。他越青王又何尝看不出,不过所求太多,放不下手中的权利和荣华,最终却被手下诸多得利的世家所胁。哼,权倾天下,手握四海又能如何,如今就算想要退,也不能抽身了。”
雁回垂下眼眉,轻声问:“那父亲和奶奶所求的,不是权利荣华么?”
步晏回答:“你要记住,权利只是工具,千万不能失了自己的本心而被它左右。我步氏的子女,出身贫微,却要敢为天下人谋得生存之道。”
雁回被父亲大志所感,哽咽说:“雁回记住了。可惜我是个女孩子,要是能帮助父亲达成所愿,为天下苍生拼搏,真不枉来世一遭。”
步晏说:“你说这话做父亲的很是汗颜,教我这些的母亲不也是一个女子?”
雁回哑言,郑重地跪在母亲的灵位之前,磕头说:“孩儿雁回虽无所长,愿尽终生之力,辅助父亲,匡正天下于万一。”步晏扶起她,说:“你辅助的可不是父亲,是当朝天子,天子若有不测,辅政大臣便施政无名,到时四王必定会群起相争。如果天子有了子嗣,便又可安稳一段了。你若能入宫,只需看准宫中形势,量力而为。”雁回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