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李警官。”之前把利朵从火场拉开的警察走在警察局的走廊上,迎面走来的唐警官跟他打招呼,他客套地在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向唐警官点点头。这是唐警官已经走到他身旁,并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所能做的只是把脸上的微笑再加深一点儿。
“听说你亲眼目睹了一场火灾,这么巧?”唐警官微笑着说,“听说,这场火灾还烧死了一个老人。”
“倒霉呗,”李警官(即之前把利朵从火场拉开的警察走)自我嘲讽地说,“我刚好在那里调查最近的一桩汽车盗窃案。”
“告诉你一个最新的消息,”唐警官收敛了微笑,正经地说,“今天下午,宁港区发生了黑社会持刀斗殴事件,据说场面很大,死伤了很多人。”
“理查和天伦的人,”唐警官说,“现在我们这个地方已经完全乱套了,黑帮的势力之大,我们普通的警察已经对付不了了——要不要来根烟?”唐警官从口袋里取出已经打开的一包烟,递给李警官。李警官伸出手掌挡住了香烟,微笑着说:“已经戒了。”唐警官似乎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似的,呆呆地笑了一笑,突然想起了该怎么做似的,取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准备点火,可是又突然笑着摇摇头,取下了烟:“还是忍一忍吧——哦,黄警司叫你去他那里拿一份文件,我都差点儿忘了。”
“我知道了,回见。”李警官微笑着说。
“回见。”唐警官说着与李警官擦身而过。李警官回头望了一望,仿佛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擦掉了似的。转头向前,在大理石的走廊上响起来清脆的脚步声。几分钟后,黄警司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黄警司坐在办公桌前,方脸,头发不长但有些蜷曲;浓眉毛,身材魁梧。虽然久坐办公室,身体没怎么锻炼了,但是从粗壮的脖子上的硕大的肌肉群,以及从警服袖子里露出来的粗壮有力的小臂都证明着他的身体依然很健硕。听到了敲门声,太起头说看一声:“请进。”门开了,李警官走了进来:“黄警司,你是不是要我在你这里取一份文件。”他微笑着,这微笑仅仅代表着一种友好和尊敬,没有别的意思。
“把门关上。”黄警司说。李警官把门关上了,走到黄警司的办公桌前,等待命令似的站立着。
“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文件要给你,”黄警司说,李警官感觉到黄警司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似的,皱了皱眉头,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你上次提出来的计划上头已经批准了,”李警官听到这里,皱起的眉头忽然抬了起来,眼睛盯着黄警司,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地要飞出来,“但是……”李警官的眉头不知不觉地又皱了起来,一层疑惑笼罩着眼睛,“计划的实施可能还有些问题要解决。”
“但这是解决当下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李警官终于忍不住了,“否则,我们将要牺牲大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损失将会比我们预计得还要惨重。”
黄警司挺了挺腰板,坐得更正了;双手手指交叉着合在一起,想了一会儿说:“但是,计划的第一步该怎么执行?你也清楚,他们的势力可能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你不必这样心急,虽然我知道你……”
“我会做到的!”李警官忽然迸出一句,打断了黄警司的话。黄警司用略微惊讶的眼神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当安静的屋子里还能听到李警官胸膛急促浑浊的气息的时候,黄警司的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其实上面已经制定好第二套方案了,实在不行的话就使用强硬的手段。”
“一定可以的,”李警官强调说,“一定可以的。”
黄警司妥协似的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要尽快制定计划。我会联系各市的警察局共同部署,但是这个计划现在一定要保密,包括你的身份。”
“这个我当然清楚,”李警官冷静下来,“我先走了。”
“嗯,”黄警官答应了一声,见李警官走到门口的时候又临时加了一句,“把门带上。”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虽然李警官已经尽量轻了,但关门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的很响亮,飞出去很远,飞到了大厅。前来报案的杂货铺的女老板神经高度紧绷,听到猛然的关门声不禁颤抖了一下。她眼睛里还噙着泪水,湿润的泪水把她的睫毛黏成一股一股的,上面还反射着电灯的光芒——天已经黑下来了,大厅已经点上了电灯。
“你慢慢说,别紧张。”年轻的警察说。他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端正,皮肤有点儿黝黑。但是一口牙齿十分洁白——这就是所谓的皓齿吧。阳光精神的短头发被警帽盖住了绝大部分,只留下两个梯形(上底宽下底窄的梯形)的鬓角和从帽檐下钻出来的一点发脚。开始他在脸上保持着镇定,可后来手机响了起来,他抱歉地说:“不好意思。”然后接电话。接完电话之后,他张大了嘴巴,上下眼皮也张大了,两颗圆圆的眼珠挺立在眼睛中央。他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仿佛想把嘴唇关上可怎么使劲也关不上,也像快要打喷嚏的样子。这样的准备动作做了一会儿,他终于爆发了:“怎么办?我家中有急事,谁来替我,我要回家一趟。”正在四处张望求援的时候,李警官恰好从里面出来,看见惊慌失措的皮肤黝黑的警官,不解地问:“小葛,你怎么了?”
小葛听到了声音,连忙像指南针紧紧指着南方似的紧紧地用手指指住李警官,眼睛突然一眯,好像瞬间会有什么东西从眼睛缝里流露出来似的。可是什么也没有出来,只有小葛的脸颊上慢慢皱起了苦涩的笑纹:“李警官!终于找到救星了!”夸张的动作、表情还有语言让李警官后退了半步,然后调整了步伐,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敷衍的微笑:“到底什么事?”
“我家里出事了,替我一下,她(小葛指着杂货铺的女老板)的儿子被人抓走了,帮我备一下案,谢了!”小葛迅速地说完之后,还没等李警官同意就转身跑出了警察局。
“哦……”李警官准备说的话还只刚刚到达喉咙里,小葛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他只好咽回去,可有一些气息跑出来喉咙,在口腔里回旋了一下,发出了“哦”的音。他没有办法,只好接替小葛的工作。坐了下来,望了一望对面着急着的杂货铺的女老板,问道:“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们抓走了我儿子,他们……一群强盗……我的儿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女老板太过激动,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不要激动,”李警官安慰她说,“你要把话说清楚我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我们才能就回你儿子呀。”
可是,听到李警官的安慰,女老板心灵某个脆弱的、一直受到自己强行压制的东西被触及到了,泪水涌了出来,本来就红红的眼角现在更红了。泪水往脸颊上流,画着弧线,转弯的时候却不下心从颧骨上滴落下来,像断掉的珠子;滴在了桌子上,立刻化成了泪斑。她的嗓子像被泪水淹没了似的,声音被撕裂了似的,有点儿沙哑,不仔细听,还真听不太清楚:“虽然他不跟我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有一次……他……为了不让我受别人欺负,他竟然一个人和两个成年人打架,结果被打得满是伤痕。那是他只有十岁,也就是他爸爸去世的第二年……他爸爸交待过我,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可是他现在却被人抢走了……我怎么跟他爸爸交待啊……”她说着说着,泪水越来越多了,她索性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你别着急着哭,”李警官见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有点儿手足无措的感觉,怕又说错话刺激到她,所以说话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你有你儿子的照片吗?”
女老板揭开掩着面颊的双手,抬起湿漉漉的脸儿说:“我来得太着急了,没有想到要带照片。”
“那他是在什么地方被抢走的,被谁抢走的?”
“在南宁街的农贸市场的入口小巷里,”女老板,鼻子里吸了一吸,想把堵在鼻腔里的鼻涕吸回去,这样可以使他说话更流畅些,“抢走他的是几个穿西装的男子,有的二十多岁,有点三十来岁,其中有一个是光头。”
“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
李警官皱了皱眉头,似乎在琢磨着还应该问些什么,但他好像一时想不起来了。把眉头努力皱了几皱,把头微微地抬了起来——像是短跑运动员起跑时的准备动作——希望可以记起来一点,可是他忽然把抬起的头垂了下去,随手写下几行字——应该是放弃了;一边写,一边问:“你有没有什么仇家?”
“没有啊,”女老板愁苦地皱皱眉头,眼睛直直地往前望着却没有焦点,看起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没跟别人吵过架,更别说是结仇了。”她说着说着,泪水又流下来了。她用手背擦了擦,但是那泪水似乎有很大的黏性,把她的手背黏在了眼睛上,迟迟没有拿下来:“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他的爸爸是个英雄,是个烈士。就算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你们也要救救他啊。”
“我们会尽全力的,”李警官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包纸巾,递给女老板一张,“我理解你的心情,你现在就算把眼泪哭干了也没有。”
女老板左边没被手背盖住的眼睛瞅了瞅李警官递来的纸巾,犹豫了一会儿才接过来。松开那只手背——睫毛湿漉漉的,更乱了,连眼眶也变得红红的,像发了高烧似的——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人之常情嘛,”李警官显得有些局促,不断地在脸上发出微笑,可每个微笑都像泡沫似的,刚发出来,还没完全展开就破碎了,他不得不重新发出一个微笑,你可以看见他的颊纹一会儿拉伸了,可一会儿又断开了,断开的部分无可奈何地收缩了回去,“谁遇到这种事都没法冷静下来。”
李警官这么一说,倒使女老板稍微冷静了一下。眼泪凝在了眼眶里似的,虽然依旧闪着光芒但没有往下流。那张揉成一团的纸巾还按在颧骨上,但她的手没有再动的意思:“那……如果你遇到了这种事,会怎么做?”
“我?”李警官先是惊异了一下,短短的惊讶之后,他发出一些微笑来缓解一下使他局促的气氛,“说实话我还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女老板呆呆地望着李警官。李警官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最后只得说:“我们会尽快成立专案组的,你尽快把你儿子的资料包括照片、户籍资料以及在学校的情况给我们。”
“我马上回去取。”女老板用湿润的目光望着李警官,这让李警官感到一种灼热感,仿佛女老板鲜红的眼眶是快烙铁似的。女老板迅速站了起来,又迅速转身,迅速往前走,结果她黑色的皮包带挂在了椅背上。她不知不觉,匆匆往前走,于是被皮包带子往后一扯,肩膀往后猛烈地一偏,全身的重量也往后一偏,这就集中在她的脚跟上了。可是她的脚跟有些滑,没有刹住,于是身体也跟着肩膀一齐往后倾。这时椅子“砰”的一声比她更早地经历了从倾斜到摔倒的过程:倒在了地上,压住了女老板的皮包带子,这样的话,女老板又被往下拉了一把,“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厅里的其他正在工作的警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了女老板的身上。全场一片寂静。李警官站了起来,背部往前弯了一弯,上半身仿佛要跨过办公桌去把女老板扶起来似的,可明显够不到。再说了,女老板已经站了起来。并没有仓皇、羞怯地一一回视别人,只是目光盯着李警官低声地说:“我会尽快送来的。”说完匆匆跑了出去。
李警官终于可以放心地坐下了,长舒了一口气。桌子左边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细细的、嫩滑的,应该是个年轻女子的手臂。手上端着一杯咖啡:“来杯咖啡吧,李警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李警官抬头一望,看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瓜子脸,脸上皮肤白皙细腻;看得出来画了眉毛,把眉毛勾得又细又长,比柳叶还要细;又直又挺的鼻子,像个小小的长颈花瓶;穿着整洁、时尚的黑色警服,下半身穿着一件紧紧包住大腿的黑色短裙。虽然看上去这件警服是熨烫过的,很整齐,但是如果她的大腿动起来的话,短裙上还是会出现皱纹似的皱褶。就比如她现在坐在了办公桌上,右腿叠在了左腿的膝盖上,短裙就会出现一条皱褶,沿着大腿内侧的轮廓割上去,割出一条小沟。
“你怎么来这儿了?”李警官有些惊讶。
“上头派我来这儿调查一件走私案,所以顺便来看一下老同事了,”女警察微笑着说,“在这里还习惯吗?”
“已经来了一年多了,还有什么不习惯的?”李警官说,“说实话,如果现在让我回去,我可能会不习惯。”
“你变得会贫嘴了,”女警察说,“趁热把咖啡喝了吧。”
“你什么时候走?”李警官问。
“你很想我快点回去吗?”
“不是,”李警官笑了笑,“到时候我去送你。”
女警察也微笑起来,但是笑的方式与李警官不同,她是尽量紧闭嘴唇,把嘴唇闭得紧紧薄薄的像一条线,但是把这条线的两端轻轻扬了起来:“按计划,明天就会回去了,不过,我也可以推迟到星期六。”
“星期六?”李警官表现出不太明白的样子,“我算一下——今天是星期几来着?”他抬头望着坐在桌角上的女警察。
“还有四天,”女警察说,“别那么紧张,我跟你开玩笑的。明天必须回去,也不用你送了具体什么时间我现在也不清楚,”她笑了笑,身体离开了桌角,站了起来,好像要走的样子,“不跟你扯了,我晚上还有行动,现在该准备了。”
“什么行动?”李警官问。
女警察回过头来轻轻地笑着说:“据说很危险,”李警官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但是女警察的笑容却更浓了,“骗你的,喝你的咖啡吧。”说完转身慢慢地走。
李警官愣了一会儿,忽然说:“行动是记得不要穿高跟鞋。”
“这个习惯我早就改了。”女警察头也不回地说。此时她正穿着黑色的高跟鞋,走在地板上发出“磕磕”的响声。她故意走着“内八字”,往前迈步的时候,迈步的那一只脚踩在了另一只脚的正前方。这样一来,本来就丰满的臀部微微左右扭动着。细细的腰也跟着轻轻扭动起来,使黑色警服的下摆左右晃动着。
等到女警察走远了,旁边一个穿灰色毛衣的警察——他把警服外套脱了——带着坏笑轻轻地问:“她是谁啊,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好,你真是有福气。”
“别乱说,”李警官装出严肃的样子,“只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而已,别想多了。”
“对了,”穿灰色毛衣的警察说,“我一直想问你,你之前究竟是在那个部门的?怎么小灿和你说的不一样啊?”
李警官勉强地笑了一笑:“小灿和我不是同一个部门,他不知道。”
“有人知道小葛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吗?他那么急匆匆地跑回家去,”有个脸微胖的警察忽然问,“他刚刚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今天晚上也来不了了。”、
“不知道。”有几个回答说,其他的人则纷纷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