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天伦问。但是望勃低垂着头,没有作声。天伦仿佛在等待着望勃的回答,但耳朵里是久久的沉默。他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眼睛仿佛要把视野中的望勃挤压似的,可是望勃没有看他的眼睛。站在旁边的老郑看见了天伦的情绪正在恶化,及时地说:“他叫望勃,性格有些内向,不爱说话。”
“望勃?”天伦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近望勃,突然伸手揪住了望勃的头发——望勃的头发很短,一把揪上去,有一半没有揪起来,它们竖立起来,但是没有夹到指缝里去,于是渐渐往两边展开,往下倾斜,重新覆盖在头顶上,剩下一半中的一小部分因为头发光滑,从指缝里滑出来——往后一推,把望勃的头撬起来,“你把头抬起来会死啊?”
望勃静静地看着天伦,眼睛像湖水一样平静,有几丝睫毛浮在上面,就像浮在湖面的落叶。老郑显得有些急切:“他只是个孩子而已,肯定会害怕……”
“你别插嘴。”天伦对老郑说。说完之后,目光重新回到望勃脸上:“你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英格那么想找到你?”
望勃沉默着,老郑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说。”天伦压着嗓音的同时也压着内心里蹿动的愤怒。可等了一会儿,望勃还是一言不发。老郑紧紧盯着天伦和望勃,眼睛似乎想往下阖着,但往下阖到一半颤抖了几下又睁开了,仿佛眼睛进了一粒沙子,使他眼睛十分不舒服,可他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分神的症状,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突然听到了响亮的耳光声,老郑把颤动着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望勃左半边脸有几条红色的印痕,很快就淡了下去。但鼻子里流出来的血还在流着,不过改变了线路,之前像被风吹歪了似的,斜在人中上。现在似乎是风停了,开始直线往下流,在嘴唇上面缓慢下来,积了一团血液。好像在商议着什么似的,商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从嘴唇上面流下去。但是避免不了有一部分的血顺着嘴唇流进嘴里去。
“你还想继续无视我吗?”天伦还是压抑着嗓音,似乎心中的愤怒没有完全爆发出来,“你想过你的下场是什么吗?”
“大哥,”老郑开了口,“你别逼他了,我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
“什么?”
“意念力,”老郑说,“也就是所谓的超能力。”
“超能力?”天伦有些怀疑地问。
“对,就是超能力。”
“了不起啊,”天伦淡淡地笑了起来,望向望勃,“你竟然有超能力,你可知道我一直梦想拥有超能力,”他放开了望勃的头发,“展示一下吧。”
望勃纹丝不动。天伦的面目变得凶狠起来。老郑连忙走上前去对望勃轻轻地说:“望勃,把你的超能力展示一下就行了。”一边说,一边帮望勃擦掉从鼻子里流出的血。
“要怎么展示?”望勃抬起头轻轻地问。
“随便展示一下,”老郑说完向四周环视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突然停止了环视,仿佛心中打定了注意,“让这块表悬浮在空中,”老郑从手腕上摘下一块表,“可以做得到吗?”
“不知道。”望勃简洁地说。
“试一下,”老郑说,“没事是,试一下。”老郑安抚地说,可是自己的胸膛的起伏却一次比一次幅度大,一次比一次急。额头上渗出了汗,正闪着细微的光亮。此时天已经暗了,房间里点着黄色的吊灯,澄黄色的灯光照耀着他的额头,那些汗珠儿好像天上的小星星一样眨呀眨的,眨着眼睛。他睁大眼睛望着望勃,望勃看得见他睁得很开很薄的眼皮在颤抖着。连续颤抖了几次,似乎使视力不太清晰了似的,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重新睁开,看定了望勃的眼睛。
“你为什么出这么多汗?”望勃轻轻地问。
“不知道,”老郑说,“我感觉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他说着,手中拿着的手表都开始颤抖起来。但是老郑感受得到并不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眼睛盯着那只手表。手表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好像手中抓着的是一条挣扎着的鱼似的。天伦的目光被颤抖起来的手表吸引过去。突然发出了一声响声,像是手表的金属带子打在手指上的声音。然后,声音的末尾是窸窸窣窣滑动的声音,应该是表带滑过了手上的皮肤:手表像被支起来似的,渐渐悬浮起来。往上浮了几厘米,忽然又往下掉几厘米——老郑和天伦不约而同地把眉毛皱起来——但是及时止住了,没有继续往下掉了。望勃全神贯注地盯着悬浮在空中、时不时就往下掉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手表。突然闭上了眼睛,手表掉落下来,摔在了地上。手表带被摔断了,表环和手表分开了,立着落在了地上。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要弹跳起来吧。弹性又不好,没有反弹起来,于是徐徐地往前滚去,滚过了望勃的脚,滚过了天伦的脚,它已经没剩多少动力了。在离墙还有半米的时候,它终于无法维持稳定,左右晃动了一下后,偏向左边多一点,于是就往左边倒下去,倒在了地上还左右翘动了一下。老郑的眼皮再次颤抖了一下,这次显得有些疲惫。颤抖了几下后没有像之前那样及时睁开,而是继续耷拉下去。他的手指抽动了一下。脑子里突然闪过去许许多多的东西,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来有一天夜里,他坐在公园的椅子是哪个,公园旁边的旅馆的霓虹灯闪耀着,向他投来红色的蓝色的光芒。公园里的旋转木马和摩天轮上的小彩灯闪烁着,闪烁的灯光映在他的衣服上、脸颊上,像虫子似的爬来爬去。他的背上靠着一个小孩的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们背靠背坐着。灯光照出男孩的侧脸,还有额上微微翘起的几缕头发。男孩问:“命运真的是不能改变的吗?就比如我会这样,都是命中注定的吗?”男孩突然咧开嘴笑起来,从侧脸看见嘴变成了半个月牙的形状,“但是,究竟快不快乐还是我们自己决定的,就比如现在。”
“我一定会改变这一切的,我一定能改变这一切的,相信爸爸,我能改变的。”
“我一直很相信爸爸的预言,”男孩微笑着,“命运要是能改变就不叫命运了。”
“命运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我根本就不相信。”
“太多的挣扎有时只会让自己更痛苦,”男孩继续保持着微笑,“爸爸,罗盘的指针我已经粘好了。以后不要乱砸东西,这什么也改变不了,有时候伤心是难免的。”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细微但是清晰的声音。这声音忽然变小了,但没有消失,好像在地面滚动的声音,这声音在地上缓缓地画出一条直线。低下头去看:一个圆环在地上滚着,借着微光的照耀,它反射出一抹冷冷的光。这光被圆环带着往前走,很快光进入了黑影之中。光消失了,但忽然又有一丝光棱迸了出来,像钢针一样细、硬、尖锐:这应该是个金属环。金属环后面有个人走了过来。走到老郑和男孩身边的时候,金属环滚动的声音消失了。老郑和男孩抬头望了一望向他们走来的人。
“还没有结束呢,你不要像一个失败者一样在这儿自怨自艾。”向老郑走来的人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拾起倒在地上的圆环。
“我才没有放弃呢。”老郑说。
“在这个世界上,最可耻的不是失败,而是连失败都没有过,”走来的人说,“失败那么几次算什么。我可以改变命运,我可以帮你。”
“在这个世界上,失败了没什么可耻的,”男孩忽然说话了,“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但是,老爸,不要再为我这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男孩转过身来抱住老郑,头靠在老郑的背上,双腿跪在长椅上,“不是常说上帝对你关上了一扇门,还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嘛。”
“上帝对你关上了一扇门,同时他还会打开一扇窗让别人尽情嘲笑你,他一向是这么干的。”走来的人说。男孩对他望了一眼,皱着眉毛仿佛不认同,但又不敢说。
……
“老郑!”天伦的喊声冲进老郑的耳朵里。老郑皱了皱眉毛,皱了皱紧闭的眼皮,眼皮艰难地打开了。原来他倒在了地板上,面朝上,鼻腔里流出两条长长的鼻血。一条拖在嘴唇上,从唇中间穿过。另一条斜拖在坐脸颊上。望勃蹲在旁边,望着他。望了一会儿,伸出右手,要用校服袖子吧老郑脸上的鼻血擦掉,但被老郑抓住了手腕。老郑坐了起来,顺便把望勃的手腕推回去:“谢谢了。”
“你怎么搞的,老郑,”天伦颇为不满地说,“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真是抱歉,大哥,”老郑不好意思地笑着,但表情十分僵硬,这笑容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挤出来之后维持不了几秒,所以连忙露出脸让天伦瞧瞧,然后低下头去,“年纪大了,毛病多。”
“那你就多休息,”天伦说,“我发现这个孩子只跟你说话。他跟老三一样,都是怪孩子。但是这种超能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说,“对了,你会猜牌或者变牌吗?”
望勃没有理会。天伦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望勃的头——望勃的头往右后方偏着,大概是天伦在抓的时候,向前伸手的力度过于猛,把望勃的头往后推了一把;他是右手去抓的,难免力量会往左偏——五指按着望勃的头顶,似乎想把他的头盖骨捏碎。
“住手,大哥,”老郑急忙说,双手抓住了天伦的手腕,“他是英格博士要的人,你要是把他杀了,怎么向英格博士交待?”
“我需要向他交待什么?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天伦把目光从望勃脸上移开不屑地说,说完,把目光又移向望勃,“控制不了的东西,就算再好又有什么用?”
“给他一个机会,大哥,”老郑说,“让我来跟他说。”
“给他一个机会,”天伦瞪着老郑点点头说,“本来吉人约我后天去赌钱,我拒绝了,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后天我带他(天伦指指望勃)一起去,如果我输了,他就死定了。”说完,松开了望勃的头。松开的时候顺势把望勃一推,望勃没有站稳,一屁股走在了地上。“把车准备好,来几个人跟我去医院。”天伦一边高声说着,一边大踏步走出去。
“你没事吧?”老郑连忙去扶坐在地上的望勃,“你傻不傻,就不知道顺着他点儿,他真的会杀了你的。”
“我不怕。”望勃微笑着说。
“你也要为你爸——”老郑忽然想起望勃说过他爸爸已经死了,停顿了一下,把话刹住,然后再改口,“为你妈妈想一下啊,你死了,她怎么办?”
望勃听了之后,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老郑。老郑看了半天,也没猜到望勃这个眼神有什么含义,不解地问:“怎么了?”
望勃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老郑什么感觉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但是再怎么皱紧眉头也猜不出答案来,他便放弃了思索,也不再追问了。伸出右手揽住望勃的肩膀:“走吧,我们还要练习猜扑克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