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朵跑到了家门口——租的一间小房子,房子已经很旧了,墙面有的部分乌黑,有的部分泛黄。没有贴瓷砖,只是糊了一层石灰。可是石灰原本的白色已经看不清楚了,被灰尘掩盖了,被雨水浸湿了,蔓延出一片浊黄色,像小孩子尿床后被子上斑斑的尿迹;中间还有一条弯曲的分出枝杈的线——凑近看,原来是裂缝,被雨水打湿之后,石灰胀开之后出来的裂缝。门是很多年前的木门了,乌黑乌黑的。门关闭着,但是门外站着一排人。其中有几个是利朵认识的是周围的邻居。门的右边有一扇大窗户,从窗户外可以看见里面的景象:一个颜色黯淡的、陈旧的木柜子是瑞零达爷爷自己用木板钉成的;柜子上面有一只空酒瓶,酒瓶里插着几朵半枯萎的花,只是利朵摘的。利朵一步一步走近窗户,穿过前面那一排人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但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那扇窗户上面,这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像耳边风一样吹过去,他无动于衷地与一排人擦身而过,把那些声音抛在了脑后。那些声音好像从天边传来似的,那样飘渺、空洞。在脑后又陆陆续续传来新的声音,它们成串,是奔跑的脚步声。脚步声绕成一个半圆停了下来。大概是围住了这里。回想这些显得匆匆的脚步声,有些步子比较沉稳,比较重,是成年男子的;有些比较轻,频率快,连接起来的脚步声近似于小动物悉悉索索的刨土的声音,这样不羁的活跃的步子恐怕是小孩的吧。利朵还听到有几个男子在背后高声议论着,声音一下一下很有力地蹦到空气中。可利朵只想靠近窗户,因为只要他靠近窗户就能看见屋里。他把头杵在玻璃上面,把逐渐膨胀的喘息声按制下去,他用的是紧闭嘴唇屏息凝神的方法。可胸膛还在快速起伏着,胸膛里面还有一颗心脏在乱嗡嗡的跳动着,心脏发出的震动声震动着心脏。他屡屡感到胸口有一阵快速产生又快速消失的麻木感。里屋的门开着,透过里屋的窗户能看到瑞零达爷爷。瑞零达爷爷看到利朵之后表情安详,用那双被眼皮上的皱纹压得弯弯的、痉挛着的眼睛看着利朵。枯萎的双手搭在玻璃上,和利朵一样——利朵的双手也搭在玻璃上——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了,仿佛想代替颤抖着的嘴唇说出想说的话。利朵看见瑞零达爷爷颤抖着的嘴唇艰难地试图张开,像拉弓一样需要用很大的力量。利朵没能听见瑞零达爷爷发出声音来。火焰从他身后涌上来,从他身前喷上来,火舌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眼睛那一抹很细很小的眸光被衬托得更亮了,也传播得更远了;把火光倒映在里面,一会儿闪出橙黄色,一会儿闪出白色,火光跳跃着,眸光闪闪烁烁。
有一阵很响的,爆竹声似的哔哔啵啵声传出来,接着看见一根摇摇晃晃的黑影倾斜下来,一头落下来斜支在地上把门拦住了。上面包裹着一排犬牙似的火舌,舔着空气,空气迅速热了起来,一股青烟在空气中东窜西窜,徘徊来去。从里屋的门口也涌出一股青烟来,滚滚地沿着门楣往上扬去,贴着墙壁往天花板冲去。陆陆续续有东西倒地的声音,火舌见到什么就往上面舔,倒在地上的易燃品几乎全被点着了。火焰往上烧,看上去就像一片火海。一声巨响,一大股灰尘掉进了火海之中,立即飘出一股焦味和淡淡的霉味儿——这是椽木落了下来,它已经被火焰啃噬了一半,烧成了炭黑色,怪不得掉了下来。掉下来之后摔成了两截。烧成黑色的那一截继续被火烧着,没烧到的那一截斜拄在火海里,将火舌往上面引,瞬间就被火焰包裹住了。无处可去,迂回来去的浓烟到处乱撞,它偶然撞向外面的窗户,将利朵的视野变得浑浊了,模糊了。利朵跑到门前,准备踢开门,后背上的衣服被谁一拉,他的身体被拉得往后倾斜。他愤怒地转回头来看: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鹅蛋脸,很精神。男子那双眼睛同样精神:“你想干什么?”他问。
“放开我,我要进去救我爷爷!”利朵又着急又愤怒。
“火这么大,你进去只会送死人…….”警察的话还没有说完,利朵不顾一切地往前一冲,拽着利朵衣服的警察被往前一拖,手中紧紧拽住的衣服滑落了一大半,只剩一小半被手指勾着。他可是付出了往前一趔趄的代价才勾住的,有些气愤:“你怎么这么愚蠢哪?你救不了他的,火太大了,你会被烧死的。消防警察快来了,等他们来救。”
利朵仿佛没有听到似的,执意往前。警察手中攥着的一角衣服已经拉直了,正在一点一点地从手指间挪走。后来警察的身体也跟着往前一倾,像弓一样弯着背。看来利朵是攥足了力气。警察也着急起来,看着手中的衣服滑落了,左手当机立断地往前一按,刚好按住了利朵摆动手臂时耸立起来的肩膀。把它按下去。利朵的腰也稍稍缩了一缩,但还没有弯曲。
“放开我!”利朵吼道。
警察迅速往前走上一步,把腰直起来——这样可以稳定重心——右手勾住了利朵的脖子:“你救不了他,”警察说话的时候把利朵的脖子用力往后一揽,紧紧地揽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利朵奋力挣扎,力气很大,有好几次都差点从警察的手臂中挣脱了。可是警察的反应敏捷,每次都察觉到松动一点之后就马上发力勒紧。可还是碰到了很大的向外的力。他清楚自己这样支撑不了多久,于是猛然向左边一甩,其间自己迅速侧身,等利朵的身体倾斜了,马上用自己的身体压上去,把利朵压倒在地上。利朵还在奋力挣扎,但是力气已经小了很多了,四肢挣扎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了,最后在双腿蜷曲起来的时候停止不动了。手虽然还在无力的摆动着,但是像机械似的,固定的方向,固定的动作。利朵哭了起来,泪水从眼角滚落下来:“为什么会这样?警察叔叔,为什么会这样?”
消防车已经到来了。是这里的路太窄,消防车进不来,于是只能停在了巷口处。穿着红色消防服的消防员冲了下来。有几个消防员停下脚步望了望火势:房顶上冒出滚滚的浓烟。黑色的烟雾是塑料品燃烧后冒出来的,带着一股刺鼻的烧焦的味道。竖直向上滚滚延伸的烟雾四周,萦绕着一些尘埃。它们浮在半空中,想悬浮物一样缓缓上升。浓烟下面是参差不齐的、跳跃着的火光。它们伸得长长的,舔着已经发黑的墙壁,舔着屋檐。屋檐已经烧毁了一大半了,黑黢黢的,像被舔化了似的,细了很多,短了很多,上面还缠绕着许多火舌,它们不断地舔来舔去。嘭地一声,屋檐上的檐木被熊熊的火焰从中间撕断了,一截掉了下来,拦住了门,火舌立即扑到木门上面。
后面几个消防员立即去寻找附近的消防栓,拖着瘪瘪的水管。围观的人看见火势逐渐大了起来,火光映到他们身上,热量窜到他们身上,这让他们感到不安,于是退开了一段距离。大人们把小孩儿呵斥开了。警察扬起脸对赶来的消防员喊:“里面有人!里面有人!”隔了一些距离,喊了第一遍后,看见消防员的表情上并没有预期的紧张和着急:表情没有变化。他觉得可能是没有听清楚,于是有重复了一遍,用手指着屋子里,做出手势让消防员看得更明白。警察放开了利朵的手。利朵忍住了泪水,力气重新回到了四肢上来,他猛地推开警察。警察一时没有注意被他推得往后仰去。利朵迅速拔出被警察压住的两条腿,翻身爬起来,准备冲向门,可没想到门前拦着被熊熊火焰烧着的橼木。这是在他的预想的画面中没有的,差点扑上去,幸好他及时刹住双脚。身体不可避免地被向前的惯性带去,这就成了一个趔趄:背往前一弯,像弯弯的桥一样跨过了火焰,搭在了门上。他双手按着门,很烫,他迅速地缩回了手。身体下面还有火焰正在燃烧,照耀着他的身体,他胸口感到一阵滚烫。忽的衣服也被烤得滚烫,像烙铁一样烫着皮肤。滚烫使他的皮肤神经迅速反射,身体一收缩,他身体像弹簧似的弹立起来,往后几步,可是眼睛还不肯死心地盯着门。站好了位置,提起右脚把门一踹,门被踹开了,门一开,敞出硕大的门洞,白色的浓烟混合着青色的浓烟——它们缠绕着,扭转在一起——涌出门外。大量的浓烟笼罩着屋子,把屋子里的火焰遮蔽起来。偶尔火光大增突出浓烟来,在浓烟上面闪烁、摇摆着,一会儿又缩下去,缩回浓烟里面去,暗了下去。但是里屋的火光却忽然间亮了许多,有一大股火焰沿着门框涌出来,会转弯似的拐向左边,去舔食已经熏得乌黑的墙壁。哔哔啵啵的声音中添加了一声“哐啷”的响声,又有燃着熊熊大火的木板跌落下来。掉下来的时候,快速地经过空气,产生了微风。风把火舌往上刮,像梳子梳理头发一样,把火舌梳理得长长的、直直的。火舌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在了火光中。已经看不清瑞零达爷爷的踪影了。利朵第一步跨过了门前的檐木,第二步迈进火光憧憧的屋子里。火光立刻把他的脸映得通红,在他乌黑的头发上闪动着,像液体一样在上面流动着。屋内的上半部分全是浓烟,迎面灌进口鼻里。一阵窒息感遏止了他的前进,他趴下来,在地山爬着行走。四周都是燃着熊熊大火的障碍物。他刚爬过一个倒在地上的烧黑了的木板,扑通的声音掉在他的腰边;听到这声音弹跳了一下,减小了许多,只剩一点轻响——在地面上碾动的声响。他扭过头来看:一根大腿一样粗的木头徐徐地滚向旁边的高高耸起的火焰里。
“蠢货!”警察本想一鼓作气冲进来,可到了门口,脚却不动了,上半身摆动了几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朝利朵大喊,“回来!”
利朵没有搭理警察,继续慢慢地向前爬。火焰散发出的滚烫的热浪透过衣服散到皮肤上。滚烫使皮肤有一种收缩的、酥酥的感觉。不过这些瞬间涌现出来的各种微妙的感觉最终都变成了痛觉。前面的一片地方被高高挺立起来的火焰占满了,利朵虽然心急,但也不得不停下来审视一下,环视一下周围有没有可以通过的道路。火焰的屏障源源不断地向他辐射着热量,热量在皮肤上积聚起来,皮肤上的痛觉越来越明显了。他知道不能在这里停滞不前了,咬咬牙,眼睛看准火焰的屏障——火光在眸子里熊熊燃烧着,像一块抖动的金黄色绸布——决心要突破。右腿也不跪着了,收缩起来,让膝盖离开地面,让脚尖抵着地面。双手也微微弯曲着。有弹性似的,弯曲的肘部微微前后动着;抬头看准了目标。屈起的右腿马上要伸直的时候,背后有个黑影冲了过来,带着冲开什么东西的扑通声。黑影向利朵的身体笼罩上来。利朵已经感觉到了,可他已经绷紧全身的肌肉在进行冲刺的过程中了,直到他的有腿被往后一拽,积聚在一起的力量泄散了,肌肉也松弛下来了,他才有空扭过头,想还以愤怒的脸色。可是被后拽的腿带着身体往后拖,大腿和腹部摩擦着地面。利朵挺起右肩,准备向右转头。可是黑影从上面压下来,这次是擒他挺起的右肩,攀着右肩往后面拉。利朵不肯就范,扭动着身体,扭动着肩膀挣扎:“你滚开,滚开!”可是虽然在挣扎,但是他的身体还是磕磕碰碰地、缓缓地被拖出去。刚好有块燃烧断了的木块从上面坠落下来,砸在了利朵头前面一点的地方,砸碎的火焰和迸出的火星沫子在地上四面溅开。有一块红通通的小木块溅到利朵的身上,幸好小木块没有明火,没有烧着利朵的衣服。可是衣服上还是烧开了一个大洞。
利朵被拖到了门口——利朵的腿上和前身的衣服都抹了一层黑黑的烟灰,像刷子刷上去似的——门口有一根倒下去的橼木熊熊燃烧着,不能拖过去,他便把利朵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利朵挣扎着往下,一两下,拽不起来。警察冲动起来,把右手迅速探到利朵的脖子下面去。利朵倔强地往地上一趴,警察的右手正好垫在了利朵的脖子下面,手腕一屈,看见肱二头肌鼓起来——虽然穿着衣服,但在肱二头肌位置的衣服突然收缩了一下,皱褶被挤出来许多条——手攥成了拳头,把利朵的脖子往后一勒。就用这样的方法把利朵的头给拽上来了。利朵当然想用两只手掰开警察的手臂,可是还是来不及管住已经倾斜上升的身体。把警察的手臂掰开时,他已经快站直了。迅速弯下背去,向斜下方钻去,这是利朵下一步的动作,眼睛已经往地上瞄了。可是突然感觉有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抱住了他的腿,后颈下面的衣服也被用力地往后拽。前衣领勒着脖子,利朵还没想好在怎么做,就已经被警察抱了起来。一旋转,利朵没来得及分辨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他看到自己的视野旋转了一下,从地面到被烈火密密匝匝缠绕着的橼木,再经过一段快速的、短暂的、模糊的红、黄、黑三种颜色摇曳在一起的画面——慢下来之后,发现是熏得黑黑的门框——再往右旋转一下,是门口站着的消防员和后面的一边躲避,一边指点议论的人们。在这些人旁边,又陆陆续续靠拢来几个熟悉的面孔:之前和他打架的几个人。再往右,是他视野的边缘:一辆摩托车的车头慢慢地伸进来。前轮已慢悠悠地滚进来了。
利朵感觉身体在往前移动,他把目光收回来望着地下。看见一片熊熊的火焰在视野里肆虐,巨大的火舌不停地招摇。摇摆扭动的火舌能将下面的黑色橼木完全裹住,只露出斑斑点点的乌黑色。再前进,跨过了拦在门前的橼木,看见了门前破碎的水泥地面,巨大的裂口里露出灰色的泥土。利朵离这些泥土越来越近了,直到一片黑暗横亘在眼前使他看不清楚了:他被放在了地上。他听到警察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你爷爷已经死了,你进去想为你爷爷陪葬吗?”接着听到高速喷射的水柱在空气中冲刷的声音:“嘶嘶……”“嘶”的声音突然拖长了,又颤了颤。利朵知道是水柱在空气中扭动着、摇晃着。他没有动,静静地说:“为什么会失火?”
“不知道,”警察说,“我是看见浓烟和火光才来的。”
利朵慢慢地爬起来,可爬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有什么感悟侵入到内心里,他停了下来,表情似愣非愣,眼睛里面的光没有再流动了,像是凝视着,可是目光没有焦点,望的不是远方,而是久远的回忆:“一年前,我从‘极夜’逃出来的时候,没有地方可去、睡在天桥下面的时候,听到车轱辘响的声音,”他脸上的皮肤不禁收缩起来收缩成一抹淡淡的笑纹,“瑞零达爷爷的小三轮车轮子坏了。他孙子硬是要骑,不小心从路上滚了下来,轮子摔坏了,滚起来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哐啷哐啷的声音。幸好他孙子只是蹭破一点皮……”他暂停下来的动作重新开始了:半跪着的腿渐渐伸直了,现在正在半屈着膝盖,马上就要伸直了,“他孙子比我大一岁,但是比我要调皮。但是后来得了奇怪的病,快要死的时候,被费蒙抱走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实话有点想他了,真希望他还活着啊,记得……”他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剩余的话也没有心思说出来了。使他颤抖的是从背后传来的巨大的轰隆声,影影约约从巨大的轰隆声里面听到了木棒与木棒相击的声音,但是笼罩在更大更响的轰隆声里了,像地雷一样响亮的轰隆声;还有砖块砸落在地上的声音:“乒乒乓乓。”只是在轰隆声的末尾才能细听出来的。利朵从余光里看到背后展开一片黑影,是警察伸开双臂护住了利朵的后背。余光里还突然跳出来一个消防员,他仓皇地往后退开,以至于脚步有些踉跄,在利朵的余光里身子偏了偏,以稳定重心。重心还没有调整稳就见他偏着头大喊:“房子塌了,快多来几个人,要烧到旁边的屋子了。”
警察嘴角的肌肉刚刚紧绷了一下,准备要说话,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似的,最后只能沉默地对着他与利朵之间的空气。利朵身体的颤抖还没有消除,好像还有余力使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他没有回头看:“看来费蒙说的没错,我就是个不祥的人。我爸爸妈妈,玲姐,我的养父母都死了,”他又停了一会儿,头无力地垂下去,脖子同样的软弱无力,随意地歪着,所以头微微偏着,“可……”他突然做声,又戛然而止了,隐约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了,听到了轻微的鼻腔里的声音,像是收缩鼻翼时发出的声音。又看见他弯起了手臂,把手背贴在脸上轻轻地揩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身体有些无力地左右摇晃着——像风中的小树苗——地往前走。
“费蒙?”警察微微皱着眉头,代表他稍稍思索了一下,“就是那个古怪的占卜师?据说他经常神经兮兮地到处给别人看面相。脸上一直都是微笑的淡然的表情。我看他微笑的表情下藏着一颗恶魔的心,更何况他现在是‘黑马’的副会长?有很多人说自称为‘上帝审判者’的费蒙?零其实是一个神经病。他的话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