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经历了几场春寒,夏天的脚步便慢慢到来了。自那日大闹离君院之后,张侧妃便借口整肃王府,将她身边的丫头全部发卖了,第二天送来一批新的丫鬟仆妇。分别有一等丫鬟两名,二等丫鬟四名,三等丫鬟八名并洒扫的粗等丫鬟仆妇若干。清一色请了牙婆物色了来,初初进府,倒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造次,各个都循规蹈矩,离君院难得的有条不紊起来。
白锦隔着窗子瞧众人忙碌,却有些愁眉不展:“小姐……奴婢总觉得心头膈应着,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天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张侧妃居然只是发卖了丫鬟婆子,奴婢,奴婢还以为……”
沈毓琳此时正在闭目养神,闻言嘴角微微一翘:“你以为她会连你一起发卖了?”沉吟一阵,接着道:“她倒是早想让牙婆领了你去了。只是……”只是她彻底清换了离君院的丫鬟,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她担心沈毓琳的处境为人所知,人多嘴杂,总有那么几个不懂事的泄露一星半点。而独留下白锦一个,却掀不起风浪,还能安抚自己。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才使她大费周章的理由是什么?沈毓琳猛地弹坐起来:“莫非是父亲将要班师回朝?”
“小姐,您说什么?”白锦愣住了。
沈毓琳将所思所想细细分析了,又道:“不仅仅是这后院的风向不对。你可知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年先皇被俘,我娘亲身怀六甲仍跪求今上出兵,在勤政殿门口整整三日三夜,导致早产而亡,这还是你告诉我的。父亲当然也是力主营救派,且手握重兵。风声鹤唳之时便罢了,如今风平浪静,四海安居,今上怎会放心将边关大任,百万雄狮交托父亲之手?”
白锦脸色大变,压低声音道:“小姐快莫说了,这话可不兴被人听去。”
沈毓琳面色沉冷,淡淡道:“若不信你,何必多言?近日府里兴许会放出风声,你细细打探了来禀我。”
“是。”白锦应了,片刻面带三分喜意,低声道:“小姐,若王爷回府,您便向他陈情,以后再也不用过装疯卖傻的日子,张氏那个毒妇的好日子也便到了头了。”
沈毓琳笑了笑,心中却知道张氏多年筹谋,绝不是一时半刻三言两语能绊倒的。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十三岁女孩的话,可信度有多高?要想一日摧毁镇北王对张侧妃十年来建立起的信任,谈何容易。目前看来,她只能仰仗镇北王对她这个女儿的宠爱,获得最大的利益罢了。只是这份真心的宠爱到底有多少?
她正自想着,却闻几声脆响,珠帘被人掀开,走进来两个如珠似玉的俏丫鬟。打扮的肖似,一个名为玉珠,另一个则名为络心。
玉珠俊眼修眉,活络的很,知道自家的小姐是个傻得倒也没什么不敬的表现,为人也是个泼辣的,故而别房的丫鬟也少有敢招惹她的。
络心则为人沉静的多,平日里较为寡言,胜在做事认真,事无巨细,皆打理的十分妥当。白锦十分喜欢这两个丫头,便叫她二人在小姐面前多露脸。
此时玉珠已经叽叽喳喳讲开了:“小姐,今儿个太阳极好。方才奴婢从厨房过来,经过花园,看到有那么大一朵的花儿呢,比我的脸还大!”
沈毓琳此刻是一脸呆相,不言不语,只双目放空。白锦就啐道:“呸,好个小蹄子,难怪方才不见影,原来玩去了,你自己说该不该打?”
“冤枉啊白锦姐姐!”玉珠做了个鬼脸:“只是这几日听小姐夜里咳了几声,我便去厨房要他们做些清淡的吃食,还炖了川贝雪梨。以往在老家的时候,城里的富贵人就这么治咳症的。”
“你倒是个好的。”白锦笑道:“算你有理。”
络心也道:“她向来是个伶俐的。白锦姐姐,我看小姐这会子精神不错,不如去花园走走,老闷在屋子里算是个什么事儿。总捂着这寒症轻易就好不了。”
“这……”白锦有几分犹豫,这两个丫头毕竟是新来的,不了解这府里的底细,如今张侧妃那处还不知是个什么态度,若小姐再出个三长两短,却是她万死也不能辞其咎的。
沈毓琳却拉了她的衣角,奶声奶气道:“白锦姐姐,人家想去!”
白锦差点摔一跤,这个小姐,装傻子日渐纯熟。不过总在这一方小院子里,她也该憋坏了。心头柔软了起来,便指挥玉珠络心道:“那便给小姐加件春衫,没得着凉了到没意思。”
记得刘谖幼时曾到过镇北王府,那时候山阳公主健在,就抱着她在假山石边的沧浪亭中讲故事。那时的镇北王府不同于一般的公侯之家,并不铺张浪费,却有种简约的自然之美。山阳公主爱花,却不拘泥品种,那是真正对生活的热爱和享受。那时候的花园内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姹紫嫣红,蝴蝶蜜蜂穿梭其中。匠人们并不如何打点,那是山阳公主不爱那千篇一律的格局,被限制了生长的空间,布置出的美丽到底苍白。可如今看来,那别树一格的风韵已被打破。曾为公主,沈毓琳当然见过无数亭台楼阁,即使这王府的花园修建的错落有致,雕廊画栋,层次分明,一枝一叶皆是精心护理,可到底越不过皇宫的御花园去。就是那每一处的题字也落了俗意。原先的沧浪亭已被改为引霞阁,多了几分闺阁女子的绮丽,却到底失了原先的神韵。
沈毓琳不着痕迹的弯了弯唇角,却听身边的玉珠叽叽喳喳道:“小姐,不若去落月湖瞧瞧,那里可美了。”说着蹦跳着前方引路。
落月湖,湖水清澈如镜,夜晚观之似能欣赏到落月之姿,故而得名。玉珠一马当先,神情跳脱,沈毓琳暗自将审视的目光投向她,最终若无其事,学着她的样子故作天真。将手伸进清澈见底的水中,果真见到细石了了,闪闪发光,细看了竟似铺了一层碎银。沈毓琳吃了一惊,哪怕是皇家也不曾如此奢华,这个张氏真是穷奢极欲!
“小姐,这里风大,我们快离开吧。”白锦面含几分不安,无视了玉珠的娇声抗议,缓缓道。
沈毓琳心下了然,这怕是当日落水之地,也难怪这丫头如此担心。听话的直起身子,眼角却瞟见假山后面转出个妙龄女子并一众丫鬟嬷嬷。那女子穿一身绣蝶恋花粉色烟云襦裙,上罩着同色的春衫,腰间盈盈束着淡色涤丝,远远看去,好似天边艳丽的彩霞。
白锦面色一凛,跟着玉珠络心拜了下去:“大小姐万福。”
沈玉宁的丹凤眼一挑,了无痕迹的掩饰了眼中的厌恶,娇笑道:“原来是妹妹,身体可好些了?”说着上来拉住沈毓琳的手臂,涂着蔻丹的手指却深深陷入她的皮肉中,面上含着春风般的笑意。
白锦心下一抖,忙扶着沈毓琳另一只手臂,恭敬道:“大小姐恕罪,我们家小姐身子不好,不若奴婢将她带回去,就不影响大小姐赏景了。”
“别忙,我正想寻妹妹去,可巧碰着了。倒是白锦你,上回依兰还念叨着你手巧,要帮着打几根络子?”
“是是是。”一圆脸丫头亲亲热热围了上来:“奴婢这起子破落户都是粗手笨脚的,小姐才看不上呢,总是说着,这一干人里头也就白锦姐姐你是个好的,把奴婢这些人都甩到天边去了。”
沈玉宁抿嘴笑:“就你是个贫的。”
白锦忙福道:“那是大小姐看得起奴婢了。奴婢今儿个晚上就动手,明日里就给您送去。”
沈玉宁摆摆手:“何必那么急。我那儿还有几个花样子,你和依兰就去替我挑选一番。”想了想又道:“过几日又到了量夏衫的日子,也给你家小姐选些好样子,瞧你总把妹妹打扮的水灵灵,让人羡慕呢。”说着说着,语气中竟流露出几分不屑。
语毕,白锦等人来不及开口,便被沈玉宁的下人仆妇们簇拥着往明心院去了。
沈玉宁眼瞧着他们转过回廊,消失在掩映的树枝后便收回了脸上的笑,猛然将沈毓琳推倒在地上:“作死的傻子,离我远一点。”
依兰忙上前扶住了她:“小姐,切不可动怒。”
沈毓琳悴不及防跌坐在地上,已然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可她却不动声色,依旧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发呆。
沈玉宁啐了口:“上次听碧意那丫头说闹腾的厉害,如今看来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就这么个货色还想嫁给表哥?都不嫌自己恶心的慌。上次没把她弄死便是我最大的过错!”
“小姐说的是,”依兰附和:“表少爷文韬武略,少年英才,配她这么个蠢东西,真是老天不长眼!”
沈玉宁斜眼瞥着她,冷笑:“我表哥自是优秀的英杰,别说这个傻子,就是那等怀春的贱蹄子想爬床,我也定然拧下她的皮!你听到没有?”
依兰打了个冷战,方才那点绮思转瞬化为烟云,诺诺道:“小姐说的是。可,小姐如此违背侧妃娘娘的心意,怕是……”
“怕什么?我们是亲母女,娘亲宠我爱我又岂会怪我?这死丫头不是天生高贵吗?我就将她配给最低贱的小厮,看看这最尊贵的血统与最低贱的血统珠胎暗结,会是怎么过惊天动地的结果。”言毕,声音已同萃了毒汁一般。依兰也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沈玉宁冷冷地问:“人都安排好了吗?”
依兰忙诺诺称是,自口中套出个木制的哨子,吹了三次。只听不远处的草垛里动了动,钻出个灰布衣裳的小厮。年约十七八,却是生的身量瘦小,鼠目彰脑。此外还满面蜡黄,脚步虚浮。可见依兰不仅找了个顶猥琐的,身上还带着病气。沈玉宁情不自禁的拿帕子掩了口,嘴里却满意道:“不错。”
他们三人说话间,沈毓琳已然将事情串了一遍。怕是这镇北王府的大小姐改行做起了媒人,只要毁了沈毓琳的清白,那么木已成舟,自己定然下嫁。她在众人眼中虽是个蠢得,却美若天仙,又尊贵无匹,这小厮又怎么会不愿意呢?算盘打得精细,只可惜,她沈毓琳不愿意。
那边沈玉宁冷冷道:“吩咐你的可要记清楚。自己的前途要好好把握。动作要快,走的远些,别让我听见看见些什么不干净的,把那傻子带去引霞阁后的小屋子里。”
那小厮连连称是,一双鼠目望着沈毓琳露出贪婪的光,搓着手慢慢逼近。沈玉宁冷笑,慢慢踱到湖边。沈毓琳啊沈毓琳,任你高贵之身,却在此刻永远永远的化为地上最卑贱的黄土,让人嗤笑,皇室那种高不可攀的骄傲,也连着皮撕扯下来。这份礼物,你可喜欢?她满心满意想着,唇角弯起个宛然的弧度,温柔却致命。然她只想了一半,却听身后传来不同寻常的嘈杂声,伴随着男子的惨叫,眉头刚刚蹙了起来,还未细查,便被道大力冲击的退了几步,直接落入了望月湖中。
依兰目瞪口呆,她清楚地看到了事情的发生。那小厮还不曾近了沈毓琳的身,便被悴不及防的踹中了下体。沈毓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小厮当场击倒,疼的五官都要拧在一起,这还不算完,本该痴痴傻傻的二小姐此刻十分敏捷的拔下发间玉簪,往那男子身上猛扎,疼的他当场昏死过去。依兰断没想到她如此彪悍,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沈毓琳慢慢站起身,琉璃色的眼眸中仿若妖火闪过,明明灭灭,那红唇微微翘起,美艳绝伦的同时却让人心头发冷。何人曾见过这般的荣敏郡主?简直如同这冰寒刺骨的湖水中爬来索命的女鬼。依兰看的头皮发麻,却在闻到股极其刺鼻的味道后忍不住直打喷嚏,最终后心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沈毓琳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湖边的背影,沈玉宁这般看去果真文静贤和,可她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一张令人发指的面孔。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正是沈毓琳当日被这外表高贵美丽的姐姐按在水里的情形。纵使最后白锦匆匆带人赶来,真正的沈毓琳却也早就芳魂永归了。在沈玉宁的眼中看来,除了她自己,别人的性命都如同草芥,这种目空所有,自私成性的性格与顾时月何其相似?沈毓琳前生颠沛流离十年,若无防身技巧早已被人拨皮拆骨,寻常闺秀不敢用的阴损招数对她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保命之术,这王府看来平静,实则危机重重。她身上带着辣椒粉,原是用来对付那些下作的仆妇下人的,而打晕依兰的那一招也是她多年市井摸爬滚打学来的,更何况几个人没有防备,她突然发作,必然得手。沈玉宁和依兰再狠,也不过被保护的十分严实的闺阁女子,何曾见过真正的龌龊和丑陋?看着沈玉宁惊声尖叫,大喊救命,海藻般的黑发铺散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中,倒也似极具美感的图画。
很快,身后响起了各种声音。有凌乱的脚步声,仆妇丫鬟们刺耳的惊叫。
白锦听到小姐落水四字,一颗心如悬在半空中,马不停蹄地冲了过来,眼见依兰和那小厮如死猪般倒在地上,更加是吓得面无人色,直到看见沈毓琳安然无恙地站在岸边,只是大半个袖子都湿透了,才猛然松了口气,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几乎要大哭一场了。
谁知沈毓琳却是“哇”地大哭起来:“白锦姐姐,我好怕啊!”一双纤纤素手直指地上的小厮。不经意间,露出个奇异的眼神。
白锦愣住了,片刻却了解了沈毓琳的话外之音,脸色难看起来。
“这都是怎么了?”正在此时,一道女声插了进来。沈毓琳半张脸埋在白锦的臂弯中,只见那匆匆赶来的妇人着桃色洒金六合湘裙,披着浅灰色阮烟罗夏纱,一头乌发挽成高高的云髻,左右各三只春雀报喜点金簪,额前缀着银色流苏,半点看不出真实年岁。行路时裙子飘飘,如流光溢彩一般,俯仰间皆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傲气,瞧见沈玉宁被粗使妈妈从水里捞出来,明显眼神一松。随即脸色阴郁下来。
目光转过沈毓琳那似曾相识的容颜,眉眼间处处是那个高贵的无以复加的女人留下的痕迹,张侧妃忍不住心中翻腾,勉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她目光扫过沈玉宁落水后惨白的小脸,此刻她俨然已经陷入了昏迷。平静的面色到底有了一丝龟裂,不自觉加重了嗓音:“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把大小姐送回明心院,你们几个还不去召太医?”
几句话,下人们快中有序地动了起来,可见这女人的威势。
沈毓琳计较完毕,却哭得更加身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