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初见那少年的时候,她还是一身奇装异服,且自称是葬蓝山的丑女。他则带着眼罩却毫无神秘感,跟在一名手执荷叶的禅师身边,好活泼的样子。
倒不是因为他如何英朗,只是那少年心直口快的性子太好笑,她便忍不住想逗逗他,借着他们求棺材的事情,逼着他与自己成亲。
他也坦诚,求亲的时候径直承认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感情可待日后培养。
不过一句玩笑,他也忒当真,一副“此身以后且归你**”的视死如归。
她笑着,叫他们且去安葬逝者,事后再回来拜堂。那少年应允着离去,她听见他身边的禅师调侃着说越发有佛乡希望的样子了。
少年怀着满心烦恼叫禅师莫要嘲笑自己,连烦恼听起来也那样简单,她好羡慕,那样纯粹的一个人。
而她,却连洒脱都是伪装。
“父亲,”她独自守在牧神的棺椁旁边,“女儿遇见一个很开朗人,若梅好羡慕他。”
葬蓝山不是真正的她,葬千葬万的悠扬意境也不属于她。她叫凛若梅,从姓氏到名字,都透着几分寒意。
而少年,正如其称号,从性格到面容,都一副满怀希望的样子。
他叫怀铅,心怀铅,怀着一段要和她成亲的缘。
而那个她,叫葬蓝山,是在父亲苏醒后,便会做回凛若梅,再也不出现的人。
明知或许是无果,她仍然满怀希冀在纸上写下了怀着企盼的四个字:
怀铅怀缘。
那似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自此住进她心上,成了她悲伤时的笑容,寒冷时的温暖。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黑海森狱之人,第二十八代阎王的十九子,她父亲的死敌。
缘分还没到来,便已错身而过。她收了收心,提醒自己,身为天疆的宗女不可背离身负的使命。
可是她的心,已不听从自己。
他那样没心没肺笑着,说要打劫走她的坏心情。清亮的声音在耳侧回响出的,是他的关切和包容。
他是森狱的人,不该是心机深沉而冷漠的吗?为何那样温暖,为何那样光明?
为何。
佛乡希望,引燃的,是待字闺中女儿家一点羞涩的希望。
父母之命,斩断的,是胎死腹中连根除一道萌芽的念想。
她不知若叶知秋怎会与自己定亲,只知道那是自己的大哥,他们有共同的爱好。
她以为,不过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知己,
没想过,会变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婚姻。
那少年笑容依旧明朗如三月烟花绚烂,她却只得一句,“我已随了他人的缘。”
且记那夜月圆,洞房花烛摇曳。
而他的夫君,死在了父亲手中。
若叶家引以为傲的机关,名为苍天佑护,铸造起偌大机关的那个青年却来不及掀开她的盖头,见到她大红的嫁衣。
她的一切,在一夜间翻覆。
慈爱的父亲,原已成了嗜血的狂魔,背信的小人。
即使知道,他是为了天疆,她还是无法原谅他。
兄长何辜?
她将他葬在挚友墓边,将他的叶笛收藏起来。
却不自觉的,还是只叫了一句义兄。
明明知道,再见到那灿若朝阳的少年,她也只会避开。
还是,只叫了一句,义兄。
【下篇】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得知凛若梅便是葬蓝山,与她再会时,他曾这样对那与自己有婚姻的姑娘开玩笑,见她羞红了脸颊飞快走开的样子,他不觉微笑,无意间淌入浸淫世人情意的爱河,湿了鞋,动了心。
那时他不知道,还有一条深邃古河里,藏着让他再欢笑不出龌龊秘密,当他知悉一切时,终再没了那样的好心情。
天意弄人,方让他明白这世道究竟令人心有多痛。
心怀铅带着全部的佛力,归入了阎王的身体——或者说,他本就是阎王的另一个存在。
没有天罗子,没有心怀铅。
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他是那罪恶的产物。
师傅啊,你是否知道,我真的,本来就是影子。
我宁愿永远只做影子,留在你身边。
只是天不遂人愿。
他绝望沉睡在阎王体内。
没有手起刀落,却成了她的弑父仇人。
她的天疆,她的故乡,几乎是陨落。
他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再无力夺走她的坏心情。
再相遇,是在花前月下,她携刀剑而来,为杀了他。
她不知阎王体内有个他,一刀上前,杏眼里只有凛冽的寒意。
她叫若梅,凛若梅。
那名字起得恰如其分,比葬蓝山更合适她。
刀刃锋利,入了身体皮下三寸,尚未抽出,血液在创口翻腾,似欲求生路。
血气从胸腔上涌,自口中吐出,他见到她眼中的困惑与失措,以及倒影在那双眼眸中的,自己的身影。
她伤了他的时候,看见的才是心怀铅。
而他,一力压制着阎王不可运功伤她,再无力防范。
血液自伤口中涓涓流淌,而那利刃插入得太深,拔出是死,留下,亦是死。
她落了泪,不问为什么,不问发生了什么,只叫他笨蛋。
她明白,他在保护她。
他无奈笑着,可我就是阎王啊,总有这一天的,这是佛祖定下的缘。
不该生出的一段孽缘。
她清澈的眸子被泪水模糊,为什么不还手,笨蛋,握着刀的手极力克制,还是一直发抖。
他向后倒去,刀刃就此离体,溅上那若梅女子一身的猩红。
我的血,阎王的血,你可觉得肮脏?即使如此,它依旧如常人温热。
“我们拜过堂,虽然礼未成,但我不对未过门的妻子动粗。”他倒在她的怀里,仔细瞧着那一直没机会摸的秀气脸颊。
“你好漂亮,我知道你父母都长得很漂亮,怪不得你也这么漂亮。我的父母……”他打趣着说,本想说他母亲繁雪逸冬清美貌不输屏姬七色翎,但父亲惊现阎王恶相的时候,就让人不忍直视了。
可是他想起……自己便是阎王。
于是,他改口,“我想起来我没有父母诶。”附上一个灿烂的笑容,却听她喉间哽咽。
别哭啊,为什么女孩子跟他告别时都要哭呢?当年永寒一别,母亲也哭过,看见那么坚强的母亲也会落泪,让他一直很怕女孩子哭。
“娘子莫哭,哭了便丑了。”他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你大仇得报,不能哭,这是喜事。”
那姑娘握起了他的手,兀自倔强否认,“我没有哭,我是天疆的宗女,我不会哭。”
他微微一笑,再无力反驳她的狡辩——若是没有点滴美人泪,分明没有下雨,落在他脸上的温热液体是什么?
他缓缓闭上了眼,反正张开,也已看不见事物,死亡比他预料来的轻松,也来的无憾。
那个身染梅香的姑娘,抓紧他的手臂,“你的佛乡呢?你不是佛乡希望吗?”
他知道,师傅曾应允沐灵山,佛乡的香火不会断绝。
可那是师傅的允诺,不是他的。
他不过是一团血肉,一道精元。
人情,义理,与他何关?
最后的最后,且让他再任性一次,发一发脾气。
“记不清是哪年,我遇见一个姑娘,叫葬蓝山,从与她拜天地那时开始,我已决定,为她一负如来。”他摸了摸若梅漂亮的脸蛋,“我只道蓝山姑娘的心很美,不知道她有这样漂亮的一张脸。看来,是我赚到了。”
他一双手最终无力从她脸上滑下,垂落在地时没了声音,耳边只剩下她的啜泣。
记不清哪年,他曾笑得那样灿烂,笑着调侃她。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若无双全,且负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