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无乡扶着倦收天从房间走出,一面叮嘱道,“你的外伤刚刚愈合,再乱动又会撕裂,到时我便只有点你睡穴了。已经说了数次,素还真身体无碍,不过是不认得人了,现下已经恢复寻常了。你且先别那么急着担心,顾及一下自己的伤势。”
玄同听见素还真已不认得人,便有些着急,上前一步,“素还真情况如何?”
翠罗寒自长廊上远远走来,幽幽道了句“公子若没有在最恰当的时候离去,便可知素还真情况如何。”她微微带着敌意目视玄同,“森狱之人,终究信不过。”
左肩和背上的伤,便是眼前之人的父亲所留。她实在难以想象,身为父子,会有截然相反的立场。
除非,从一开始,便是个骗局。
而身为局外人,她并不知道玄同本身,早已是骗局中的一颗棋子,只不过他有自己的意愿,而从未被执子的阎王摆在正确的位置。
倦收天记得玄同先前在玉波池替自己运劲褪去衣衫上的水分,他知道那人面无表情的脸孔下藏着古道热肠的心,尽管知道他来自森狱,却难有敌意,遂替他解了围,“姑娘言重了,他与素还真并肩作战的次数,恐不亚于我,只是他有立场艰难,倦收天愿以人格担保,他绝不会是苦境的敌人。”
因倦收天方才一战中显是出力最多,说话自然比较有分量,翠罗寒听罢,便不再回驳。玄同望向倦收天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微微点头表示了谢意。
却是素还真推开了门,依旧谦谦君子的举止,偏不知何处多了一丝寒意,“即使此刻不是苦境的敌人,未免难保将来不会变成反噬的祸患。素某不能姑息森狱之人为祸苦境。”
字字句句,直指玄同,倒是比之翠罗寒因误会生出的芥蒂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
玄同本是来辞行,不意素还真如此意外将他视作敌人,却是不好开口了。他怔怔望了望素还真略显苍白的面容,从怀中掏出观剑不则声的剑谱,“我要离开了,这个,我想应该还你。”
素还真并未伸手接过,只回过身,“邪佞之辈染手之物,素某不会再碰,阁下速速离开翠环山,恕素某不便送客。”那声线里的冷意,便是深知其意的卜相机关也觉得心惊。
素还真,你说不希望他如此为难,欲放他自由,这方法未免太过极端。即便你明白他不会因此决裂与苦境为敌,却实在太伤人。
玄同望着似是有些陌生的故友,见到他握紧的拳便有些许明白了——来日的立场太分明,若是此时不将一切斩断,只怕日后更会尴尬。若非太清楚素还真习惯笑面对人,他便不会察觉到此番的演技太过拙劣。
只是,他明知这是一场戏,却不可避免按着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只因的确没有更合适的路线。观剑不则声,是他赠给他最后的礼物。
玄同收回剑谱,依旧放回刚才的位置,向背对自己的素还真道了句,珍重。
观剑不则声,他会珍而重之。
转身离去,再无回首。
他初来苦境,只觉天大地大,何处不为家。只要不用再回去森狱,他无谓独闯天下。
现如今,天地依然广阔。他却要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退回原点。翠环山,这一次真的是远远的离别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才听见前方有人唤道自己,“四弟,大哥已在此等你许久。”
玄膑立在树下,似是等得连身体也有些僵硬,却只有脸上淡淡的一抹微笑来得极其自然。
“大哥。”玄同轻轻应了一句,尽可能不再去想紫鷨,不再去想翠环山。
他对自己说,眼前之人,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方向。
言及玄膑,自与玄同一别,便去了玉心窝。
却听见千玉屑在树下,望着苦蛮花树似是出了神。他甚少见千玉屑如此放下防备的神情,不知是否是陷阱,迟疑了片刻,又因这片刻迟疑悉数听去了千玉屑的全部秘密。
不可否认,得知千玉屑来自红冕边城的身份,令他意外。只是比起身为阎王之子,自幼便在倾轧中见识到的腥风血雨,这样的意外,也只是让他觉得有些吃惊而已。他细细听去,却发现自己先前的决策无比正确——若叶家的最后一名血脉,便是在他身边烹茶洒扫的小童,若叶汝婴,那个孩子对千玉屑来说,是他的掣肘,他的命门。
他在千玉屑吃惊的目光里现身,“我该称你一声国相,或是赪手奎章?”
千玉屑眼中的急切惊讶只在一瞬被藏起,复笑道,“叫什么,并不重要。就好像无论我尊称你一句大太子或是直呼一声玄膑,你就是你,不会因此而终结我们的合作关系。”
玄膑将小若叶的藏身地点告知了千玉屑,“既然你无意终结合作,那么这便是我的诚意。下一步,不知你能如何助我取得其余四大晶灵之力?”
千玉屑思索片刻,便给出了答案:“眼下,金土晶灵下落不明,火晶灵的九天紫火在素还真体内,唯有水晶灵漂鸟少年是最容易寻得的,且根据五行,水生木,想来对于你此刻的功体更有进益。只是,漂鸟少年本身便是森狱三大剑客,不亚于玄同和玄离,要成事,恐怕不能强取。”
玄膑微微颔首,“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与之合作?”
千玉屑望着流云缓缓拂过天际,半响后答道:“若是大太子愿意只取走水元,或许可以与之做下交易,晶灵之力各不相同,水晶灵的功体原借水元而强大,他功体已然练成,想来,水元可以取得。”
玄膑点点头,欲离开,却听见千玉屑问及:“大太子兼具天下的雄心,千玉屑敬服,只是,不知霸途的终点抵达前,四太子生死之交的友人,势必会成为大太子的阻力,到时,您要如何与四皇子维持周全呢?”
玄同……
想到他一身红衣,从翠环山追出来,舍弃了一切的身影,玄膑迟疑了,一开始他想好,若是最后玄同成了他的阻碍,那便除去他。
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下意识丢开了那个想法。
偶然也会思索若是将来玄同拦在他与苦境之间,他是否能将龙武战戟对准他,但是那个画面,总在未浮现脑中之前便被挥散而去。
千玉屑见他驻足不前,也知晓了一二分,当即辞别:“大太子,我去接回小童,先行告辞,稍后便出发去寻漂鸟少年,若寻得他,自当告知详情带来见大太子。”
玄膑点点头,却听千玉屑离去之前复说道:“我一直以为,大太子心怀天下,比之我等凡俗人,没有弱点可言,可现在看来,四太子似乎对您的牵绊,更尤甚之。”
玄膑独留苦蛮花树下,静默坐了片刻,蹙起了眉,这样的牵绊,他亦不想有,是那人的红色长发自顾自在风中飞舞,飘进了他心里那道极狭窄的缺口。
殊不知千玉屑行动极快,片刻后竟带来了漂鸟少年。
漂鸟静静望向玄膑胸口,并不言语,神色间有几分复杂。
玄膑轻咳一声,“三阳共天之后,如今六王开天即将成事,与其到时为祸苦境,不知可否借助阁下的力量,阻止祸端蔓延?”
水晶灵清秀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似是苍生与他无关,他只淡淡道了句,“水元,我可以给你,只是,我要一件回礼,那东西就在你胸前的衣服里。”
玄膑微微一怔,他说的,应该是——他怀里那根黑后处夺走的项链。
红色的晶石,有血液的颜色,坠在链条下,算不上太精致。既不能作为武器用于杀敌,也不能有助修炼功体。
他不知漂鸟欲为何用,他自己也不知当初为何要取走这项链。
犹豫了片刻,他终是将项链递了出去。
换回的,是漂鸟少年的水元。
漂鸟少年洒脱而干脆地交出水元,只道,“关于水元助你修行功体一事,若有疑问,可至湖海星波寻得我。十日后我欲联手苦境正道协力诛王,大太子若是,无畏弑父天谴,湖海星波恭候。”说罢他便转身离去,顷刻没了踪影。
千玉屑看着漂鸟少年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他如今竟如此热心,不像从前那样避世。似乎自魄如霜死后,他的性子,我便有些摸不清楚了。大太子,水晶灵之力,我已助你取得。听闻金晶灵一族与四太子相交笃深,我不便提供立场,若是需要任何进言,今后可至醉天涯寻我。告辞。”
玄膑想起玄同或许在等自己,便回到与玄同分别之处。路上,他曾习惯性的摸摸了胸膛处,再没了晶石突起的尖锐棱角,可是,他却觉得有些空落。但是他知道,再做一次选择,他的决定不会有变。
对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依旧恋恋不舍,绝非他本性;而每一个机会,他绝不会错过。
风吹过他长长的衣摆,他闭上眼,等着那一次次不负所望出现的红色人影,那是他今后的道路上,破冰的火焰,祭祀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