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和夏彤姐就开始轮换，她告诉我夏姨大概什么时候会起夜，中间需要喝水或者盖被子。一般来
讲夏姨即使能睡着也不会睡太熟，所以动作要很轻才行。
这样的情况跟当时在医院陪床差不多，晚上的时候夏彤姐又叮嘱了几次。阿姨一直不说话，其实我想她
是不愿意让我来陪的，可是夏彤姐一个人实在太辛苦。之前方绪又试过，但显然阿姨不舒服，方绪虽然憨厚
老实，但不够机灵，做事也没那么体贴，再加上是自己的女婿，夏姨多少会不好意思。
比起方绪，我和夏姨的关系其实更尴尬，不亲近的养子，我想，我不会比她感觉轻松到哪里。
“要睡吗？”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言语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
“嗯。”她轻轻点头。
扶她躺下后盖好被子，抱了墙边的折叠床展开。“我关灯了。”
“好。”
其实还没有睡意，想起陪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似乎每天都是六七个小时的睡眠或者更少，不是不困，只是
睡不着。医院的空气，纯白色的环境，和过分安静而显露的心跳，已经旁边床上睡着人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
让人难以放松。命运的绳紧绷着，逃不脱放不开，我看着阿松，把自己当成局外人，却在心里觉得痛。
夏姨没有睡着，听她的呼吸声就知道。忍不住慢慢地翻身，睡不着却一动不能动的时候十分难受。
“没睡着吗？”她突然问我。
“嗯，还不困，你也是吗？”
“我睡不睡得着已经无所谓了。”她说话完全是靠着气流，很轻很浅，声音像在上空处飘着，我知道这是力
虚。
“还是休息一会吧，从中午到现在你都没休息过。”现在的情况其实她的身体已经越来越疲惫，只是意识太过
清醒。
“不，你不困的话陪我说话吧，我还从来没和你好好说过话。”
“好。”黑暗中，我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许，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和她之间的交谈。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大概三个月，或者四个月，我不记得了，你刚出生没多久。”她的一开头令
我震惊，心中一紧。
“那时候你母亲抱着你，他来找你叔叔，说想把你给我们养，那个时候我和你叔叔并没有孩子，夏彤还没有
来。”我忽略了那个‘来’字，她用的并非‘出生’。她吸了口气接着说：“我不喜欢你母亲，是，人人都喜欢
她，可我不喜欢，或者说，我恨她。她得到了所有人的爱，只除了一人，不...或许那个人也是爱她的。”她更像
是自言自语。
我静静听着，不打断不发出声音。
“我不同意，我跟你叔叔说我坚决不同意。原本他就是爱着她的，我陪了他那么多年，最难挨的时候是我陪着
的，所以他娶了我，我以为他终于被我感动，和我对他一样，他对我也有那么一份不一样的感情。”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也总躲着我，想要离开，然后再没回来过？”她忽然转过头问我，
月光刚好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脸上，我看得清她清明无比的眼睛。
我点头，反应过来她不一定看得清楚又回答：“嗯。”
她笑了，我想自己不会看错，她嘴角的翘动。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她又将头转过去对着房顶。“我看到你就想起你母亲，那个剥夺了我一切，但
她自己却毫不知情的人。我恨她，可是她不知道。当她带着你来找他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人心里从来没变过，
他爱的一直都是你母亲，甚至在看到她的孩子，他的眼神都带着对我没有的爱意。”她开始笑，但却让人觉得是
在哭。
“我知道这和你并没关系，可是我没办法，我看见你，就没办法不想起她和我遇到的一切。”
“其实我有偷偷去过你的学校。”她突然转变了话题，我为这个内容吃惊，这是我从没想过的。
“你念小学的时候，升初中之前。有一次你叔叔没时间，但学校要求开家长会，我去了，只是...我最后没有
进去。”我记得那次，那时候钟叔还没过世，每次要求需要家长的时候都是钟叔去，我知道夏姨是不愿意或者根本
就不会去的。后来钟叔离开，已经升到初中，不论是什么情况下要叫家长，我都从未跟她说过，她也从未提过。
我一点都没想过她会去，从来没有。
“我已经走到教学楼门口，可是我没再往楼梯上走，我怕，我怕自己会忘记你是她的孩子，怕我会对你好，我
胆怯了。”她的音里带了冷笑、苦笑，或者更加复杂的感情，我体会不到她内心的纠结，可我知道她不过是一个
被生活伤了太多的人。
“所以我离开了，自那以后，我从不过问你的学校生活，我断送了唯一把你拉近我旁边的机会。我不是一个好
母亲，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不是，你很好，真的。”我从没埋怨过，更没恨过，她待我不算差。只是因为米简涵，我们不得不相互疏远，
她有她的不得已，更何况她抚养我安稳地长大，而我过得已经很好。
“不是的，不是的...”她的声音充满痛苦，一个坚强的人，她能掩藏的痛苦到底有多少？
“阿姨，你没有做错，你把我养大，学校、生活，这些都是你给我的，我过得很好。”
“不是的，小米，不是的...”她内心的自责和内疚困扰着她，已经逝去的人但还留下的感情仍缠着她，她过
得辛苦。
“我妈妈，我想她是不得已才会这么做，她并没有想破坏你的家庭。”
“我知道，我知道。米简涵从来不会这么做，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当初她把你交给我们的时候我就应该
答应，可是我没有，对不起，小米，对不起。”
听说生病的人更容易被感情影响，我想夏姨的回忆对她来说太重了，她的身体和精神都负担得太久、太累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和你无关，我不该迁怒，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控制自己，我只能当你不存在。我
看着他对你好的时候心里像针扎着一样，他看你就像是在看她，我没办法。”
上一代的纠葛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深，米简涵，我的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越来越多和她的牵连，我已经
不清楚我对她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复杂。
“好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很好。我、夏彤姐和你，我们还在一起，都过去了。”我轻声地安慰她，现在她
无比脆弱，我从未见过的脆弱。
“睡吧。”她太累了，应该要好好休息，也许，我不该答应这一场深夜话题。
“好。”似乎是真的疲惫，她轻轻应一声，然后呼吸渐稳，进入安眠。
一下子听了太多的真实，还来不及消化，但明天又不会忘掉，我也累了，也闭上眼，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