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走后,姬彤派芈伏前往随候府,向随侯禀告,有意乘船前往随国南部和郧国一带游览,希望随候给予方便。
随候欣然同意,特派侯府司书祁羽陪同出游。
随国正卿曾绍听闻后,特地调派曾氏的三艘游船,作为王子此行的交通工具,姬彤从唐县乘坐而来的几艘船乃是老旧渔船,不太符合王子的身份。
随都的涢水码头,长有里许,码头由大青石垒砌而成,码头边停泊着大小数十船只。姬彤一行在涢水码头登船离岸,正卿曾绍,大夫范进皆来送行,拳拳之意,殷切莫名。
侯府司书祁羽虽然年轻,却很是卖力,自舟楫离岸后,便开腔说话,为王子介绍随国风情人物。先是夸耀自家祁氏一门,世代为侯府服务,忠心耿耿,然后开始介绍曾氏,指着身后码头边泊停的舟船道:
“码头这些船只大半属曾氏家族所有,曾氏在随国从事运输、造船、冶炼三大行业,在淅城,曾氏有自己的冶铜坊,日出铜饼数千斤。”
姬彤一行乘坐的三艘游船,每艘船长约七八丈,宽约两丈,船舱分两层,底舱是储藏室和浆工室,上舱是客舱。客舱内部由红木打造,雕楹画椽,装饰奢华。船体铆接处使用的硕大铜钉,泛着金光,光这些铜钉就耗费不菲。
游船宽大,客舱内,坐着着三四十人,犹显宽松。姬彤对所乘游船艳羡不已,啥时候简城能有如此的造船技术就好了。
“祁司书,此船也是曾氏所造?”姬彤倚在客舱内的雕花窗棂边问道。
“自然是曾氏所造,曾氏在淅城的徐湖有一座造船厂,造船工匠数百,年造大船数十,小船近百艘,郧国、鄂国、淮泗等地所造大船,都不如曾氏所造精细耐用,是以皆向曾氏购买。”
……
姬彤听着祁羽的讲解,突然问道:“范氏是否与曾氏不合?”
祁羽露出这你都知道的表情,说道:“王子,此事我本不该说,但范氏与曾氏的确不合,范氏主要经营随国的盐业,曾氏主要经营铜业和船业,两大家族在随国商业上时常有摩擦。”
一个时辰后,船过淅城,祁羽指着岸边道:“王子请看,那便是曾氏所在的淅城。”
姬彤站立船头定睛看了看,果然名不虚传,淅城的城楼也很高大,比起随国都城也不遑多让。
“淅城可有十万人口?”姬彤问。
“没有,现在有七万多人,多是曾氏一脉族人。”
姬彤暗道,这曾氏应该就是后来的曾侯乙的家族吧。
前世去姬彤去鄂省博物馆看过曾侯乙墓葬文物,印象颇深,曾侯乙墓奢侈无比,有二十多年轻女性陪葬,曾侯乙的楠木彩绘主棺(内、外棺)重达七吨,陪葬器物达一万多件,令姬彤最记忆深刻的就是曾侯乙编钟了。
“曾氏因造船和冶铜而富,曾氏运输随国、郧国等地的粮食前往鄂国,换取荆蛮人的铜矿石,回来冶炼后,铜料销往各国获取利益,连随候都夸奖曾氏经营有方。”祁羽继续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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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一路顺水慢行,不一日便抵达郧国国都郧城(今安陆市区)。
郧国是周初封建的一个南方子爵小国,后消容于楚国,楚国派遣先君若敖之后斗氏管理陨国,现任郧国国尹乃是斗怀,斗氏一门三杰,斗怀行二,老大斗辛为楚国左司马,老三斗巢为楚国大夫。
吴楚之战时,楚王熊轸曾避难于郧国,当时老二斗怀曾磨刀霍霍想要杀死楚王以报父仇,被老大斗辛劝阻了,楚王知道此事后离开郧国逃往随国避难。楚国胜利后,楚王返回国都,并未因此而惩罚斗怀,还封赏了斗怀。
姬彤从郧城的涢水码头下船,再次做了一回不速之客,拜访郧尹斗怀。
斗怀听下人报道周王子姬彤前来拜访,甚为诧异,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前来做甚。但周王室怎么说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王子前来拜访,怎么也要礼遇一番。
斗怀年近五十,青须黑发,看上去也就四十左右,姬彤在船上听祁羽讲过斗怀的故事,没想到年近五十的人,还不思后果,那么冲动,意欲杀死楚王,幸好有你一兄一弟撑场面,不然早就死翘翘了。
姬彤没有摆周王室王子的架子,谦逊的送上礼单,姬彤带来的礼品为雪盐和宝丰纸,斗怀还是第一次看见宝丰纸和如此精细的盐,令斗怀对姬彤大为好感,将姬彤奉为上宾。
宴饮过程中,询问姬彤,可否与简城交易宝丰纸和雪盐,姬彤当然答应,并将交易地址选为唐县,姬彤此来的目的就是打开郧国的市场来的。
郧国平畴沃野,物产丰富,人口密集,是楚国的重要赋税地之一,姬彤当然不会放过如此重要的货物倾销地。
在郧城行馆歇息一晚,第二日姬彤告知斗怀准备南下郧国蒲骚邑一带游览,了解郧国风物,望斗怀予以方便,斗怀高兴的派出斗府司书斗金作陪。
从郧城出发,大半日便进入郧国之蒲骚邑境内,姬彤在蒲骚邑的涢水码头下船上岸,一行百余人,步行前往邑城。
蒲骚邑是郧国南部的一个大型军邑,地处涢山(大洪山)余脉与江汉水网平原之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楚国国都东面的军事屏障。
“王子,城外野鄙之地多荆蛮人与濮人,这些人不敷教化,野蛮无知,万一惊到王子,还请王子不要见怪。”郧国司书斗金道。
“斗司书,不要如此说,荆蛮人、濮人先祖也同我们先祖一样,筚路蓝缕,以启山林,都是大周土地孕育的民族,理应怀仁,以服王化,唯有极西、极北之地的野蛮人才是我大周之敌。”姬彤打断斗金的说话。
姬彤此时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婢女,蛮庚和蛮辛,她们就是荆蛮人,被掳掠后卖到了简城,还起了个难听的名字。
蒲骚城,驻扎着郧国的两师共五千余甲兵,城内的安全自是不用担心。
姬彤一行进入蒲骚城时,天色将晚,在与蒲骚城驻军的两位师帅简单见面,共用晚膳后,便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姬彤领着数十扈从和郧国司书斗金,来到蒲骚城东北的一座高岗。
姬彤站在高岗上,看着西边蜿蜒而下的河流和河岸边的平坝,再一次找到了熟悉的感觉,姬彤目光之所及,正是后世应城市区。前世的姬彤读医学院时,曾在此地实习半年,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应城资源富集,素有“膏都盐海”之称,岩盐储量二百多亿吨,盐矿品位高,埋藏浅,易开采。可惜现在这里是楚国的地盘,没法在此开采,想着地下大片的盐矿,姬彤心里直痒痒,这么大片的盐矿若果开采出来,晋国、齐国的盐就没有市场了。
此时的应城城区,还是一片片水田,早春二月,刚放水泡田,还没有开始插种秧苗。田地间,散布着一个个小村落,小村落错乱分布着矮小的茅草屋。
“走,下去村舍处看看。”
姬彤扭头发现随行队伍过于庞大,又吩咐:“十人左右扈从即可。”
司书斗金、一伍内竖和两个寺人跟随着姬彤,一共九人,踏着泥泞的田边小路,踅摸着进入了小村落。
村头第一户,是一座四间的茅舍,茅舍前的空场上,有个三岁左右端着陶碗吃饭的小孩,小孩身边一条小狗。小孩上身穿着麻布上衣,下面裹着个屁帘(这年代没有裤子),为了便于撒尿,缝留在了前面,***还露在外面。可能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生人,小孩有些害怕,端着陶碗扭屁股就跑进了屋里,反身关上了柴木门,尾随在小孩屁股后面的小花狗行动慢了一拍,被柴门挤在了门外,摇着尾巴两爪搭在柴门上,发出“呜呜”的哀鸣声。
“是哪过?”屋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斗金怕姬彤听不懂,赶紧翻译道:“她在问,是谁?”
姬彤微笑着点点头,这就是后世应城一带的口音,怎么会听不懂呢。
“我们是邑城来的人,前来走访村社。”斗金正声回答屋内的问话道。
“吱呀”一声,门开了,走出来一位二十多岁少妇,站在了茅檐下,刚跑进屋的小屁孩也跟出来了。
“不要害怕,我们只是来看看,一会儿就走了,你们家有几口人?”姬彤边安慰边问道。
周围的人都愣了,王子第一次来,怎会说此地土话?
“六口,阿公阿婆,我们两口子,一个儿,还有他外婆,家里没人了,跟着我们过。”
少妇说的是土语,姬彤大致能听懂。
“你们家种多少地?”姬彤用半应城土话问。
“种了一百亩水田,还有岗上旱地种了五十多棵桑树,种稻谷,地多了种不过来。”少妇听到姬彤说土话,也愣了一下。
周代各诸侯国亩的大小不一,标准“亩”,以宽一步、长一百步为一亩,一亩地的面积为248.38平方米,约合后世0.3726市亩。秦国、齐国等有的国家以180步或240步为亩。
姬彤心里只知道个大概,周代的一亩约合后世四分地不到,这户人家种了一百亩,以三分之一轮作闲置,也有将近七十亩的水田需要耕种,约合后世三十市亩,一户人的确有点忙不过来。
“一亩地产多少稻谷?”
“好年景四斛,不好的年景二、三斛,就看老天给不给雨水了。”少妇答。
一斛稻谷约为后世二十市斤,亩产四斛,一亩地就是八十市斤,这是丰年,歉收的话亩产就是五十斤左右。没有农药、化肥、良种,使用的木制农具,这么低的产量也正常。
“你们每年要交多少税呢?”姬彤问道
“我不知道多少,反正每年交完税后,剩下的粮食全家不够吃,葛麻布不够穿,你看这孩子,身上衣服早该做新的了。”少妇说到交税,有些不忿。
“郧公仁慈,收税两成,还尽量免除你们的劳役,你们竟不知好歹。”郧国司书斗金脸上露出愠色。
日,收两成还仁慈,姬彤暗骂,相当于五税一了。
就按平年亩产三斛算,这家人耕种七十亩稻田,得稻谷二百一十斛,收两成税后,还余稻谷一百六十八斛,合三千三百六十市斤,稻谷出大米率约为七成,得大米约二千三百五十市斤,六口人,每人每年约四百市斤大米。
四百斤白米,如果有肉食菜蔬搭配着食用,倒是够了,可种地的壮劳力,没有别的脂肪类食物补充,一天两餐吃个两斤米很正常,一年六百斤大米都不够。
“这些刁民,上税时经常以次充好……”
姬彤冲司书斗金摆摆手,让他别再说了。
“你们家的耕牛、农具可都齐全?”姬彤接着问。
“耕牛倒是有,也能互相借用,可是铜制农具不够,我们十户人家,就只有七把铜镰,收割稻子时,得日夜轮流着用,没有铜镰就用蚌壳和石刀收割,看我的手,被蚌壳给剌的。”少妇说完,扬起手晃了晃,手上布满黑红色的疤痕。
姬彤向后招手,三德子马上托着一匹丝帛上前,送于少妇面前,少妇此时略显腼腆,双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
“拿着吧,给孩子做身合适的衣裳。”姬彤道。
少妇双手从三德子手上接过丝帛,俯身作谢,小孩也跟在后面一本正经的俯身作谢。
姬彤看着小孩滑稽的模样,笑了笑,大家也跟着笑了。
接下来看了几家,其中一家有个病人,脸色蜡黄,鼓着大肚子,姬彤一看就知道是后世的血吸虫病,血吸虫病在这个年代是不治之症,剩下的几匹丝帛全送给了这户人家。
返回蒲骚城,在蒲骚城看了看楚军的营房、装备,与两位驻军师帅聊了聊吴楚之战的细节,第二日便启程返回了。
蒲骚城再往南走,便进入鄂国的地界了,姬彤不想再继续访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