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太子战败失联的消息传来,这东宫便陷入一派萧索阑珊之境。启轩独自坐在这空旷的大厅中,望着那被风吹得浮起的纱帐,羸弱的火光兀自在风中闪烁。
他努力的思索,脑中却空空如也,只觉心中憋屈正如那日溺水被启煜救起之时,想大声呼喊,口中却难以发出声音。他望向那幽暗处,仿佛能看见消息传来时父皇那阴云密布的脸,嘴角的纹路不自主的抽搐。
他只见来者伏地不起,浑身痉挛,顾不得女眷在场,声泪俱下,痛陈大越十万官兵近乎全军覆没,东尽尸首成山,被那煞蛮贼人烧成灰烬。他无法理解其中之意,只得惊慌的回望满堂之人,却见人人脸色煞白,愁眉紧楚。
他经历过的疼痛不过那日用匕首割破手掌,火辣辣的直钻入心,他疼得握紧拳头,任凭血滴向下,坠在平安符上,心中却是安然。而此时他始终无法想象一把寒冷如冰的利剑刺入体内的痛觉,无法还原一轮铁坨袭来引起的崩裂。他绷紧身体,拼命止住一阵寒风引起的颤抖。
文怡皇后扶住漆红立柱,低头问道:“安慧,轩儿这样可又多久了?”
“皇后娘娘,一个多月了,殿下天天如此,”安慧手持着灯笼,向前照向那双手抱膝,下颌抵在膝上,孤身团坐着的矮小身形,“只说是要等太子殿下回来。”
文怡皇后举手用锦帕抹去眼角的泪痕,叹气道:“安慧,你且好生陪着他吧。”
安慧应声,目送文怡皇后离去的背影。回目厅下,只见那一小小山形的颤抖越发凌厉,她匆忙赶上前去,将一袭斗篷覆盖其上。
翌日,只听得东宫人声嘈杂,比往日还胜。
启轩从殿外飞奔而来,在那平日间轻巧越过的门槛上,忽的脚下一软,便是一个趔趄,匍匐下去,只听得身后太监的惊呼。他只管朝那人影憧憧中探去,床榻上确实躺着一人,身形样貌却异常模糊,干枯板结的长发圈住头项,下身虚卧进去,一只空虚的库管竟沿床围耷拉下来。
他不顾伸来的手掌,只跪爬着向那榻边移去。
“轩儿,别去。”文怡皇后转过身来将他圈在怀中,他用力推开她,只见她颤抖的手指握不住一方锦帕,两眼不住涌出泪水,满脸黏腻如淋过初春的雨水。
他爬上床沿,模糊的形貌方才清晰。那对着自己的一半,正是那熟悉的面貌,面色憔悴,却形状无恙,此刻正安详闭目,仿似刚刚入睡一般。
向里的另一半却黑黢黢辨不分明。他只得用力支撑起上身,探头望去,猛然撞见那只无法闭合的眼睑,颓然外翻着,露出发红的眼仁,空洞向上,直越过屋顶。他使劲睁眼再看,那一团无法抹去的黑红斑痕蜘蛛结网般缠住那发黄的肌肤。他撑不住,心中一股热流就要喷薄而出。
他连忙退下来,踉踉跄跄向外奔去。一出殿门,扶助那棵百年龙柏,便止不住“哇”的一声将胸中翻江倒海之物尽数呕吐了出来。
安慧随后而至,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殿下”
启轩抬眼迎上那忧虑的眼神,心中一紧,慌张的问道:“安慧姐姐,你说断掉的腿,果真再接不上了么?”
臻和十四年,初春的气息来的比往年更早。
启轩起早便听得树枝上阵阵喜鹊鸣叫。他飞跑出去,只见海棠树上冒出了一身新绿,山茶开的绚烂,池塘中亦多出来许多飞禽。
他连忙更衣便向东宫这边寻来。自从启煜回东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除却医师和宇文谨达,他几乎不再接见任何人,包括启轩。启轩每日都到太子寝宫探视,却从不进殿,只在殿外守候半日便回。
这日,他寻到殿外,却见数位武官列在阶下,那宇文谨达只身挡在阶前。
“王尔道,你且带他们回去吧,殿下说了,就不再见你们了。”
“宇文将军,再与我们通报通报,我们只想送送殿下。”王尔道握住腰间的佩剑,焦声请求道。
“是啊,将军,就让我们送送殿下吧,这一去可不知何时再见了。”年纪最小的校尉乌卓说着竟垂下泪来。
“乌卓,你可别哭,殿下这样了,我们可别再遭他的心。”王尔道回身喝止道。
“哼,都是那帮该死的软骨头,我们跟着殿下在外舍生忘死,他们就只会在陛下面前嚼舌根,说什么武力驱蛮不可取的鬼话,难不成要想那煞蛮贼人屈膝投降不成?当真文官误国!”贺凌云咬牙切齿的说着,胸膛一阵起伏难平,握着佩剑的手背上青筋暴露。
“正是!凭什么废了殿下的太子之位!殿下十五岁便出征漠北,这么多年,在沙场上立下多少功劳,便是这次中了那狡猾贼人的圈套,也是拼尽全力,才死里逃生。这太子之位不能就这么说废便废!”体型壮硕的司徒康成说着抽出腰间的佩剑,愤怒的一把甩向地面,“殿下便是毁容了,残废了,又怎样?也比那人面兽心之人强上百倍!试问,这大越国,除了殿下,还有哪位王子堪当大任?!”
“司徒康成,你休要胡说!你也是堂堂老将了,怎的出此狂狈之言!你是要陷殿下于不义吗?”宇文谨达沉声道。
“我…..哎…..”司徒康成顿足叹道,“宇文将军,我这心头不服啊!”
“将军,我们不服,我们不服啊!”底下一众人连忙附和道。
宇文谨达从那御阶上徐步而下,眼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和声道:“各位将军,你们的心情我自然知道。可这太子之位是殿下心甘情愿让出的。此番血战,殿下痛失尔朱英奇,又未能将三王爷的独子尚德奕荣带回,他自己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这心中早已了却凡世俗念,只想过几年清净日子,当当这悠然自得的南襄王,我们做臣子的,怎好去扶他的意?”
“可是….”
“好了,王尔道,贺凌云,你们都是多年跟随殿下的臣子,既然殿下有旨意,我们怎好为难他!难道你们还嫌他伤的不够深吗?”
这一问戳中底下站立之人的痛处,众人不由得噤声沉默。
“好,好”半晌,王尔道痛道,“既然是殿下的旨意,我们定当遵从。贺凌云,司徒康成,乌卓,你们也都不要再为难宇文将军了,我们便在这里叩拜行礼,送殿下一程。”
一众人跪下,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朗声道:“殿下,臣下再此送别殿下!”
拜完,那王尔道却俯身不起,双手握拳,不住痛哭。
宇文谨达躬身将他扶起,安慰道:“将军莫要伤怀,殿下虽心灰意懒,但心中还指望你们能继续为保卫大越国奋身效力啊。”
王尔道点头,一挥手,带着其他几位五官从殿外退下。
躲在廊下的启轩几步上前,扯过宇文谨达的衣袖,“宇文将军,大哥,这是要去哪里么?”
宇文谨达见是启轩小王子,忙蹲下身来,轻轻拂去启轩身上沾染的灰尘,笑道:“小王子殿下,这么久了,你也该进去看看殿下了,他一直等着你呢。”
启轩点点头,迅捷的跑上御阶,一路心中狂跳,用力推开那一扇红漆木门,听得一声清脆吱嘎声。蓦的寻见床榻上那侧卧着的身形。
立在门口,四目相望,却仿佛已是今生来世。
半晌,听得床上之人招手道:“轩儿,快过来。”那声音和熙如初,顿时将往事拉回。
每次跌倒了爬起,他总在耳旁“轩儿,别哭”,“等你长大了,我教你武功,便再也没有人敢嘲笑你了”
启轩心中一热,再也忍不住,向那卧榻上侧卧之人扑去。
启煜轻拍着那抽搐的背脊,笑道“轩儿,你别怕,过段时日,便会好的。”
启轩透过朦胧泪眼,却见那张被冰冷的陶瓷覆盖住一半的脸,只能勉强露出惨淡笑容,抑制住心中凄楚,轻声问道:“大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启煜将手旁摆弄的那只镶着绛红宝石的黄金太子礼冠递与他,“轩儿,大哥不能再住这东宫了,明日便要启程去昌平。往后,大哥不在,你要多听母后的话,说话行事多加思虑,切不可再任性闯祸了。”
启轩接过礼冠,心下惶惶,心中千般不愿,但见眼前之人,眼神疏离空洞,面色憔悴颓唐,悠然的声调仿似来自前尘,再不似往日那般,万事皆可依附仰赖,只得徐徐点头,“大哥放心,我一定听话。”
启煜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点头,“轩儿,只盼着你平安长大了。”说着扶住床头侧躺着的蛇头杉木拐杖,奋力支起身体,向案旁走去。
启轩目光追随那的背影,忽然双腿跪地,朗声道:“大哥,你放心,轩儿一定好好习武练剑,奋发图强,将来定要踏平那江北煞蛮,为大哥报仇雪恨!”
那杵着拐杖向前走去的身影顿了一下,回目望向这跪下的小小身形,憔悴的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霜雾。